第20章 长余(四)

尚涵睡得不深,水底的洞穴湿气太重他睡不实,大约只一个时辰便醒了。长余还在原地不动,愣愣地盯着洞口的一层封印,直到尚涵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才呆呆地转过头。

尚涵猜到他这是在想什么,心里当即开始了盘算,对他笑了笑,说:“外头风浪避得差不多了,那还有个受了伤叫不醒的,叫他们在这里待久了怕很难交代。”

言下之意,是快点离开了事。

长余抬起一张惨白的脸,两只眼睛凹陷得像个黑黢黢的洞,没有一点神采。他看着尚涵静静道:“他们二人随时可以出去。”

尚涵朝安何那边看了一眼,见他没心思听自己这边的谈话放下点心,又刻意地把声音压得更低。

“我知道外面现在很糟……但那不完全是你的问题,你在试着救人,这就很好了。”尚涵的声音在沉闷潮湿的空气带着点空透,长余一时分不出他话里的情绪,只好用那双空洞的眼盯着他。

长余迟钝地回了一句:“这不好,我控制不住。”

尚涵听了这句话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沉默得试着抬手摸了一下长余垂在身侧的白发,指尖从一缕发滑到他冰凉得透骨的脸,然后他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长余不算敏锐的听力却把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头下垂了些,视线从尚涵的脸上转到地面上的某一块石头,他似乎思索了许久,才终于缓缓地吐出来几个字:“不好。”

尚涵只是摇了一下头,习惯性地对他笑了笑,掩饰住了自己唇角的一点颤抖。

他又往安何身上瞟了几眼,对方压根不在意他的动作,只顾着俯首听那人的梦呓。他勉强压住了心里的不适,对长余坦然地笑了笑:“没什么,都会平安的。”

长余有些愚钝的脑子直觉今天的事哪里出了错,但怎么也找不到错处。他仍是那么盯着尚涵看。

尚涵的笑容显得他像个谦谦君子,微勾的嘴角藏住了他眼睛里所有的情绪,含笑眉眼里总有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慌乱,像是不安。

但他是真的好意,也是真的赤诚。长余这般想着,心中疑虑也打消大半,这样的人做不出太过的事,何况他们相交已经十载,说什么也不该那么想才对。

尚涵的手攥紧了腰侧那杆青玉笛子,忽然又说:“我会带你离开的,等漠川的一切都风平浪静的时候,我带你走,去哪里都好,不再回来这里了。”

长余没有接这句话,眼又垂了下去,说:“带他们走吧,外面的天要亮了。”

*

安何知道他们在念念叨叨说什么,只知道万黎发了高热,嘴里时不时有几句模模糊糊的话冒出来,安何依稀能听清楚几个词,却怎么也串不起来,只好试着哄着他往下说。

安何耐着性子,温声细语地哄着:“什么云?阿黎,你刚才说谁是云?”

这般地连着说了好几次,万黎才像是愿意搭理他似的含糊地又说出了几句话:“段芸……我要找她……”

万黎又像是抱怨地说了一句:“她怎么不来?”

安何面色一僵。

什么段芸?是对他很重要的人吗……

他有些心堵,突然又懊恼地想道,在梦里都要念的名字,怎么能算不重要的人呢?

是心结,还是执念?是讨厌他,还是放不下?

安何心里有些没底,轻声问他:“找他做什么?”

万黎在梦里也皱起了眉,不满地嘟囔:“我很久没见她……”

“有很多事要告诉她……”

安何看他脸上已经渐渐起了病态的红,额头已经烫得要命,整个人抱着比刚蒸出笼的包子还热,似乎再认真瞧瞧还能看看热腾腾的水汽。

尚涵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长余把他们一齐推出洞府后,三个人一起出现在了漠川岸边的湿地上,沾了满身的泥。

安何被摔得头晕,一阵亮光在他眼前晃了又晃,刺得他差点睁不开眼。

等他暂时适应了明亮的光线,顺着举着那盏灯的手臂往上看,看见了许从砚一张难看的苦瓜脸,讪讪地摸摸鼻子,跟他打了个招呼。

“带上人,跟我回去。”许从砚只看了一眼万黎就猜到了这一行有多折腾,头痛之余也对他们束手无策,意味深长地盯着安何看了半天才提着灯往回走。

一路诡异的沉默。

安何抱着人,明明已经有些力竭,却不想就这么放下人。

许从砚装作看不见他抱着人,若无其事地开始找话说:“听从文说,你还是以前的性子,可我看,一点儿也不像他说的。”

“我让他那么说的。不在潭州了,我也没必要装模作样了。”安何说着,看了一眼天,风冻得他不由得打了寒噤,“风流种子在风流地,这里不一样。”

许从砚忽然笑出声,说道:“真是,从容不迫假风流。你这辈子都打算这么过去?就这么不想干些大事?”

安何感觉怀里的人动弹了一下,见他的眼睛还闭着,面色没有半点变化,就抬头回了他的话:“什么叫大事?硬要跟我老爹一样,管着那么大一个若月天吗?”

安何嗤笑一声:“志不在此啊,我连更简单的都做不到。”

这下反倒是许从砚沉下了眼,又低声问:“药还在吃吗?这么些年也该有点用才是。”

将近日出的天,天空应当是一片壮丽绚烂的朝霞,应该有晨光在黎明破晓,太阳要从缄默不言的山背后慢慢地升起。

可那束光穿透了空气,细小的尘埃在流动的空气里漫无目的地追逐,抓不住的都随之流逝。

“从砚哥,有些东西时间也拿他没办法。”安何忍不住再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重量也好像沉了一些。他无奈地低声继续说:“可我是真的有点想抢点被夺去的东西回来了。”

许从砚又说:“很早以前你跟我说你想要过一辈子无拘无束的日子,在你没过够好日子前绝不会认栽,就算死了也要自己选死法。”

安何闷声道:“我知道,我现在有点后悔,当年说的太理想化了。”

“我那时候根本想不到这么多,想不到以后居然也有一天能有理由让我想活得够久……其实我说那天那句话的时候就已经认栽了。”安何呼吸一滞,心口一道结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十五岁那年根本就没有一天能够冷冷静静地想这个问题。”

“我和从文当时都很意外,你那个年纪不像会轻易说出那句话。小何,你父亲当年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许从砚带着他绕开了大道,小路泥泞不堪,踩下一脚都会觉得黏腻。

安何平淡道:“跟他没关系,我自己的问题。”

“小何。”许从砚叹了口气,“药已经没有用了是不是?多久了?如果改变想法了,就去趟缘昕阁。”

他又迟疑了一会,始终走在前面,没有回头,最终还是停下脚步,开口说道:“小何,这固然是好的,但不要把自己弄得很被动,你的命数是握在你自己手里的。”

他说:“不要因为一种感情方寸大乱。”

安何苦笑道:“算是你和从文哥所谓过来人的经验吗?可我不一样啊。”

我只是觉得,好像还有人想要尝试着接近我,不带任何目的,纯粹又热烈。

可那是真的吗?

安何又继续说:“我不是想要改变什么,只是想要了解一点,这种了解对我来说,实在太必要了。”

许从砚不再说话。他一边走着这条不怎么干净的路,一边看着远山升起的太阳,一边还在想着刚才的话。

安何在试着迈出第一步,走出他四年前给自己画下的圆圈,他要走出去,穿过自己营造的所有假象,十五岁以后再一次去尝试了解一个人。

安何这些年无数次想过,他到底为什么会在那一年彻彻底底地与十五岁的自己割裂。

太久远的事实让他走着记不清了,那一年以后他经常忘记很多事,或大或小,被抹除的记忆留下的空白无法填补。

天已经大亮了,光线肆无忌惮洒落在裸露的一切事物上,让世人清晰地看见在它之下或光鲜或肮脏的世界。

光线不均匀地铺洒在怀中人的脸上,只在眼下和鼻翼旁打上一小片阴影,那双眼睛在他的注视中毫无预料地睁开,却没有任何想要动作或说话的意图。

他的眼睛很好看,时常带着青玉一样的温润感,眼里澄澈如小潭浅水。

安何突然忘记了自己差点就要问出口的话,心虚地咽了口水,不知所措地把人放下了,然后站着也继续肆无忌惮地看他。

万黎的腿有些麻,刚下地还有不稳,抓着他的手臂才算勉强站住了脚。

安何暗自挣扎了一阵,刚想要开口,被万黎用一句“谢谢”堵了回来,只得像被咬了舌头一样含糊地回一句“不用”。

万黎向前走了几步,许从砚根本懒得管这档子事,早跑远了。万黎见他杵在原地不动,又说:“还不走?打算在这里站桩子?”

安何恍然大悟似的,才抬脚跟上,结果下一秒又听见万黎叫他的名字,才刚动几步的脚又彻底走不动路了,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万黎似乎觉得他这眼神有种怪异的感觉,顿了顿才问:“之前,你为什么把我的玉说成你的?”

啊写这种还是有点小突兀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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