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荒唐

俞相无提灯仰头看他。

这盏灯秋径挑得实在很好。灯原是莹白色的光,灯罩却是用青竹削成的细条围着,质朴中夹杂着粗糙,很像秋径自己的手艺。灯光从里到外到挥洒,落到外面便染上浅青色。

她将灯提起,约摸是高过头一臂的距离,就能把秋径沉在黑夜里的脸照亮。

他垂在檐下的白衣一同晕上青色的光,俞相无这么看着他,恍然回忆起之前,在戮云城的细雨、细雪中,秋径身着青衣,或撑伞,或执盏,扬着那副足以媲美青山的容颜,冲她俯下无比诚挚的笑。

俞相无低下头,指尖描绘着鞭柄上雕棠叶的脉络,她另一只手攥紧灯,几步榻上屋顶,将灯递给秋径,道:“那恐怕很难达成,不过承你吉言。”她想了想,干巴巴补充了一句,“你也是。”

秋径接过灯,冰凉的指尖拂过她的掌心,朝她眨了眨眼:“这一句略失诚意,换一句。”

但俞相无墨水本来也不多,别说咬文嚼字,多听秋径讲两句都头昏脑涨,她握着刚收到的九节鞭,努力维持表情:“你想听什么?”

秋径:“比如,祝我风华绝代、容颜不改——”

俞相无面无表情。

“昧良心的话我不说。”

“——或者,俞姑娘不妨给我一些暗示,此次离开戮云城后会去哪儿,待我办完事,正好能去偶遇一番。”

俞相无怀疑自己弄错了“偶遇”的意思。

不过和兄长们一起的行动涉及的不是她一个人,她不能轻易透露,“这次离开戮云城以后的不行。再远一点儿的……”

秋径望向她,等着她的下文。

俞相无想了许久,灌了口酒,“我不知道。”她顿了顿,“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儿。”

她遥遥望向院中的井。

兄长们会和风袖前辈留在筑山,但那并不是她的归宿。星凉都……哪怕她能回去,也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府邸了。她边想,边举起酒坛,秋径顺势和她碰了一下。

俞相无回过神:“走到哪里算哪里罢。”

秋径:“那,与我同行如何?”

俞相无因醉意眼角泛红,朝他轻瞥一下:“我不爱发善心。”

秋径:“唔,我一人足矣。想和俞姑娘同行,是因为我欢喜。”

他转过脸,眸光流转动人。

俞相无挺腰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双掌撑于瓦片上、姿态随意的秋径。秋径不言不语地回看她,脸上笑意半分不减。许久,俞相无点头,“去星凉都。”

她想,无论如何,这些纷乱的恩怨了解以后,她一定要去的地方肯定有星凉都。即便不能长留,也会回去看一眼。

秋径微微一愣,以为俞相无改主意了,是在说她接下来要和她那些兄长去办事的地方。也是,葬剑山的人编了那么大一个谎,他们总归要去解决的。

他露出笑,正要说“我们现在就能同行”。

却听俞相无道:“回去看看我爹,然后再四处走走。”

夜里忽然只能听得见细细的风声,还有井水“咕噜咕噜”的响动。俞相无因听不清,时不时便会去看秋径的脸,她捉着酒坛,却停下了喝酒的动作。

她看见秋径脸上笑意全消,慢慢直起身,眼底神色复杂,直直地盯着她。

秋径确定自己听见的是“回去”。他心里万千个念头在这一瞬间浮现,他的声音很低:“俞姑娘,你是筑山哪一脉的人?”

这是秋径第三次问她。

俞相无心里打了个突,她的手摸上了身侧的“雕棠”。可不管秋径骤然改变神情的原因是什么——她心里浮起荒唐的预料。事实和她的答案一如既往:“我不是筑山的人。”

秋径的心沉进深渊。

他总以为是交情太浅的缘故,俞相无对他有所保留,所以不肯明言。原来俞相无的这句回答,从没有敷衍过他。

俞相无也想起“临江仙”中,秋径和她说要追查至亲的死因。

她并不躲避秋径的眼神:“你和我说筑山波及出来的那件祸事……”

秋径:“就是‘星凉都之乱’。”

他娘亲秋影,就在那时丧生。

俞相无视线慢慢挪动,她又被那盏灯分了神,随后撞进秋径的眼睛里,那双常含笑意的眼睛此刻显露了深邃的沉痛,似墨般化开覆过了其他映进眼中的影子。

“雕棠”还在她手边,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侵袭,她浑身的血都似被冻住了。

片刻,俞相无深深沉下一口气,语气很冷:“秋径,我记得你和我说过那些旧事——跪剑也好、筑山也好,从来没有一言一字认可过江湖上的污蔑。”

秋径同她坦然面对可能十分丑陋的真相:“是。那间茶棚里,我还和你说,‘梧桐玉’像海外传进来的阿芙蓉,也是肺腑之言。”

俞相无僵直的指尖抖了抖。

“所以,你的至亲攻上星凉都,因为自己的贪婪被反噬,也要一股脑推到已灭的旧都旧人身上么?”

星凉都之乱,葬剑山和秋门都没出面。这些年,秋门几要隐世;葬剑山凡事都掺和,还爱拿旧事瞎嚷嚷,但终归对俞相无等人来说是个庞然大物,又无直接参与,便一直没腾出手收拾。

原来是他们闭目塞听,还有漏网之鱼……

“不是。”

秋径道:“她不是因那场围剿之争死的。”

其中曲折,秋径回想起来,除了发笑别无感想。

他那会儿才九岁。原战谷花心浪荡,常不着家。秋影遇喜三个月,身边只有满心憧憬、嘘寒问暖的儿子。她性情刚烈果决,忍无可忍——现在想来,秋径觉得,他娘亲能忍原战谷这么多年,除了他以外,别的原因应该和秋老头嫁女儿一样。

秋影写好和离书,要带着秋径回秋门,一直跟在原战谷身边的戎长老火急火燎地赶来了,求秋影动用秋门的人救命。

秋径那时的年岁虽能记事,但要事纠葛因果,长辈并不会与他和盘托出。也就是前些日子,他把樊不添带回秋门,诈了秋老头几句才知道,十五年前围剿星凉都,葬剑山本来有参与的。

“本来”。

因为他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父亲领着手下弟子走到半道,英雄救美,和美人一起滚到了山崖底下。旁人焦头烂额地寻他,他已经和美人在崖底过上神仙眷侣、粗茶淡饭的“归隐”生活了。

没人知道他在哪个犄角旮旯。

秋影虽决意和离,但顾念情分,还是亲身去找。秋径习了几年武,却只算个“拖油瓶”,被留在山上等。

等会原战谷抱着美人归。

等会他娘亲的尸体。

葬剑山彼时已有盛名,满门出动气势汹汹地由掌门领着,去讨伐星凉都。掌门半路人与魂全都找不见,还拖累怀孕的妻子上娘家求助。

等原战谷过不下去隐居的日子回来,星凉都早破了。秘宝财货,什么都被分空,只领了一个“迷途知返”的筑山遗孤章平回来,补点名声。

举派上下浩浩荡荡地出去,绕着某个不知名的山崖兜转数月,灰溜溜地回来。

戎长老和秋老爷子说,他求助于秋影时,是真的以为原战谷被得信的星凉都中人暗害。未得验证的事,当时的秋影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杀去星凉都,而是领了一支小队私探。

后来发生的事谁也不清楚。

那支小队全军覆没,秋影是被几个挂着“星凉都”令牌的人送回葬剑山的。这几人不管怎么拷打审问,都问不出有用的东西。

戎长老猜测此举是星凉都示威所用。

秋老头狠狠“呸”了他,又把他吊起来暴打一顿——全是这厮出的围剿星凉都的主意。然后要赶去星凉都问个清楚,到的时候,星凉都别说人,连个摆件都没剩下了。

秋径问秋老爷子:“为什么这些年一字半言都不肯和我说?”

秋老头喃喃:“阿径,那也不是真相。我查了很多年,没找到一个半个幸存的星凉都人。仅仅推测,我、我怎么敢告诉你?”

还有一层原因,秋径也很清楚。

因为仰慕英雄。

秋老爷子觉得从前“跪剑”是英雄,觉得星凉都中“梦寒刀”俞锋平是英雄。为了扶持英雄的余叹,他把女儿嫁给明知不靠谱的原战谷;为了维护英雄的颜面,有半点疑窦的事,就不肯往外传。

对着他都三缄其口。

但他不会放弃。找星凉都旧人也好,“梦寒刀”俞锋平什么亲信故旧也好——

——俞、锋、平。

说完前尘旧事,想到这,秋径猝然抬头,“你……”

俞相无声音很冷静:“我的父亲,就是俞锋平。”

更长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

秋径道:“所以,你的‘兄长们’,是被星凉都救下的那些筑山人。”

“是。”

俞相无不等秋径问,直接道:“我不知道。我的记忆里没有关于你娘亲的事。”

星凉都的祸事来得太突然了。

好像她晨间为俞锋平梳完头发,跟着峥言他们满府乱逛,又悄悄下水抓了一箩筐的鱼,回来的时候,她爹就匆匆抱起她往外逃,告诉她家没了。

至于别的保证,她更难替星凉都做。

即便是俞锋平,俞相无也不能说她爹一定不会杀不该杀的人。

星凉都破时,花角抱着她穿过树林,躲藏好几日。

她发着高烧,脸上的伤无法处理。迷迷糊糊睁眼时,花角一直浑身警惕地抱着她,手里握着锋利的短匕。他们在一处破落村庄的无主居所躲了两天,躲过“名门正派”几场搜查。

有个大娘端着一碗粥撞见他们,热切地想拉扯花角去她家,口中念念尽是:“别怕。”

但花角动手了。

他如同惊弓之鸟,看不明白对方眼里闪烁的光究竟是真诚还是狡诈。慌乱下,他手中的短匕扎进了对方的身体里,再来不及多看一眼,抱起俞相无就跑。

俞相无冒险为他找回来的流云簪,就是在这时丢失的。

人心难测,况且还有无法预料的外力。

俞相无没法替任何人打包票。

夜风袭袭,她的醉意悄无声息地退去。

秋径也没动,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直到那盏他精心制作的灯盏熄灭。

俞相无拎起自己那坛酒,对他说:“我不知道星凉都还有没有从前的长辈活着。待我如今办的事了,我会去查的。”

“有消息我告诉你。”

秋径站起来,在漆黑里久久注视俞相无的身影。

他听见俞相无说:“我得兄长们相救,死里逃生,这些年一直在做我该做的事。倘若你娘亲全然无辜,只要是星凉都人动的手,全算我的账;倘若她也沾过血,我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秋径当然知道她口中“该做的事”是什么。

他在心里复述了俞相无接下来的那句话。

“如果真相如此,秋径——”

“你也做你该做的事。”

睡醒再修文,我知道可能会很不流畅!

(鞠躬)感谢支持~

(240619第一次修,感觉还要再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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