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后,出现在江户川乱步面前的是一个穿着黑衣黑裤、戴着黑帽的中年男人,杂眉吊眼、满面横肉、身材壮硕,拎一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也丝毫不显费力。
面对江户川乱步的指责,也只低下头来,谦卑而木讷地道歉,“抱歉,拉门尼大人。”
江户川乱步眯了眯眼,后撤一步,让出了通道,“算了,赶紧进来打扫干净……记得除味!”
对方再次应是,细心地套了手套和鞋套进来,朝着杂物间走去,打开行李箱之后,熟门熟路地从里面拿出了裹尸袋和扎带,面不改色地走向了森协直逐渐失温的尸体。
连捆扎四肢的手法都很专业,看不出一点破绽,但处理尸体是个体力活,男女两性的身体结构终究存在差异。
抬手关节的高度、肩膀转动的角度、肌肉收缩的幅度,那是僵硬的气囊难以模拟的细腻。
只要留心观察,即便外表再如何相似,也会在行动之中窘迫地流露出不同来。
不过,若是形体相似的女性,可能他就不会这么快就发现异常了吧。
江户川乱步都纳闷,怎么一个个的,都专挑着今天扎堆上门。
他耐着性子围观了一会儿,眼见着她干净利落地将尸体固定在行李箱中,又用处理剂将血迹气味全部销赃匿迹,一丝不苟得好似自己真是来完成清道夫工作一般,越发困惑了。
于是江户川乱步像只猫般轻手轻脚地蜷缩在她的身旁,很谨慎地不去打扰正在干活的『清道夫』,以防她有什么自己未曾察觉出的隐秘计划,只眯着一双翠绿色的眼瞳,歪了歪头,问道,“什么时候这种脏活还得你来干了,组织是没人了吗?”
他稀松平常地开口,叫出了那个在组织里令人闻风丧胆的代号,“——贝尔摩德。”
正将大号行李箱合上的『清道夫』动作顿了顿,从那伪装之下泄露出了一丝轻笑的气声。
那是跟外表绝无关联的妩媚声线,只一霎间,就连身体仪态都舒展开来,显出风情万种的女性魅力,贝尔摩德抓住易容.面具的边缘,干脆利落地一撕一扯,金灿灿的长发慵懒地散落,一张聚光灯宠爱的美丽脸蛋便暴露了出来。
在这昏暗无光的杂物间,她的美貌便是光源。
贝尔摩德的指间悄无声息地滑出了一片锋利的刀片,快速随意在自己四肢躯干上划过几道,身上用来充实肌肉、塑造体形的气囊便嘶嘶漏气,快速地干瘪下去,之后她灵蛇般拧身一跳,就从厚重闷热的伪装之中脱身出来。
“呼……”
她长舒一口气,抱怨道,“真是的,这个材质的气囊衣还是太闷热了,下次得改进一下。”
她一见到江户川乱步未语便先笑,热烈的红唇轻轻勾起,亲昵地拥了上来,身上浅薄无味,只沾染上一丁点亲手处理尸体的血腥气,“好久不见,拉门尼。”
“你的敏锐真是一如既往,我的易容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江户川乱步敷衍地回以拥抱,不明白外国人对皮肤组织接触的热爱,只是一触即离,“好久不见。”
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贝尔摩德的夸赞,“说到底,易容术这种东西只要一动起来破绽就到处都是,不过,乍一看倒是很逼真,用来获取情报已经足够了。”
贝尔摩德撩了撩自己蓬松的长发,无意跟江户川乱步这种推理怪物争辩易容术的美妙之处。
毕竟在江户川乱步的眼中,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无知的婴孩,连思考功能都未发育完全,只会痴呆地流口水罢了。
易容这样的把戏对他而言,或许的确只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幼稚手段。
随之而来的便是江户川乱步不解风情的直白质问,“所以我的清道夫呢?”
贝尔摩德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啊啦,现在应该乖乖地睡在某个角落里吧,安心好了,我离开的时候会记得帮你叫醒他的。”
她无往不利的魅力似乎独独在江户川乱步身上失效,连个无名小卒都比她更被江户川乱步看重。
江户川乱步真诚地发问,“那你什么时候走?我现在很需要清道夫诶!”
贝尔摩德气笑了,染着红色指甲油的纤长手指轻轻划过江户川乱步柔软的脸颊,带着些似有若无的挑拨,连说话的语气都很暧昧,“真是无情的发言,我就这么惹你厌烦吗?”
江户川乱步努力后仰,远离着那双只让他感觉到毛茸茸痒意的手,几步躲到了门外去,一双翠色的眼瞳圆溜溜地注视着贝尔摩德,显出十分警惕的模样,他实在不太擅长应付像贝尔摩德这类热衷于玩弄他人的坏女人。
“真是的,你明明也没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帮忙吧,回来日本也只是为了例行的身体检查,却偏偏要特地绕路来我这里一趟,只是无聊了所以来戏弄我吗?”
“谁让我们的拉门尼大人这么可爱呢。”贝尔摩德勉强算是出了口恶气,扳回一城,笑眯眯道,“况且,也不算是无所事事吧,我过来一趟也不容易……最近我听说了很有趣的消息,是行动组那边传出来的。”
“听说,你要出道成为小说家了?”
江户川乱步轻哼一声,没有否认,“那是我的私人事务,跟组织没关系吧,这可是我加入时就约定好的。”
“我想说的可不是这个。”贝尔摩德抽出一根香烟来点燃了,那是清道夫身上自带的劣质香烟,跟她平时喜欢的女士香烟不同,带着劣质粗粝的呛人烟味,在昏暗空间里,顶端闪烁着一丁点忽明忽暗的摇曳火光,将那双水绿色眼瞳熊熊点燃了。
雾白的烟气自那张微开的红唇中弥散。
“需要我帮忙吗,乱步?”
——贝尔摩德仍能清晰地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江户川乱步时的情景。
那是个雾气浓重的阴雨天,湿漉漉的空气里仿佛能挤出水来,细蒙蒙的雨水断断续续下着,她刚结束了一次检查,从组织伪装成制药公司的地下研究所走了出来,心情是麻木般的不快。
十四岁的少年挑了个最坏的时机,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时候的江户川乱步还不是如今组织里备受尊敬的拉门尼,也不是受父母庇佑的推理天才。
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卫衣长裤,一双踩满泥泞的旧鞋,头发是久未修剪的凌乱,在沉重冰冷的雨水之中仍然不肯顺服,顽固不化地翘起。
落魄潦倒到一无所有的半大小子,只剩一双翠绿色的眼瞳犹如燃烧着生命之火般,执着到要将与他对视的人也一同点燃。
他的身体如同随时随地想要逃跑般紧绷着,却稳稳当当、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生涩无波地对她说,“让我加入你们的组织,我会让你们看见我的价值。”
“作为交换,我也会利用组织的一切达成我的目的。”
“不管你从哪里听来这些,忘了它,乖乖回去学校读你的书。”
贝尔摩德不是什么拯救失足少年的善人,也没有心情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少年玩过家家游戏,只漠然地奉劝了这么一句,就无视了他失温下微微颤抖着的身体,向前走去。
只是,江户川乱步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牢牢钉住了贝尔摩德的脚步。
逼得她陡生杀意。
“……贝尔摩德。”
素未谋面的陌生少年直视着她,缓缓吐露这个危险的代号。
“或者说莎朗·温亚德,大名鼎鼎的国际影星。”
他的声音并不高,甚至可以称得上虚弱,带着细微的呛咳声,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却清晰平静得可怕,“你们在玩弄时间、探索禁忌,而你是这份疯狂野心的杰作,对于组织来说,你的地位特殊且不可替代。”
“由你来做我的推荐人,引荐我加入组织,我们才能省去那些毫无必要、浪费时间的试探和考验,坦诚相待、毫无介怀地互相利用,这就是我找上你的目的。”
“我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了。让我加入你们,或者干脆一同毁灭。”
他的语气之中,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认真。
贝尔摩德无法想象,这个连组织内部都只有极少数人知晓的秘密,江户川乱步究竟从何得知。
直至这时,贝尔摩德才终于开始认真审视江户川乱步。
她的手指已经摸上外套内侧口袋里的小巧枪支,嗓音如同伺机而发的毒蛇般轻缓阴冷,“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情的?”
江户川乱步的口吻之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和烦躁,“你可是个随时随地被人群注视的公众人物,只要留心观察,无论是谁都能从你的行程之中发觉不对。”
说到一半,他又晃了晃脑袋,改了口,高温大概搅乱了他的认知,让他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不,不对,如果是一般人的话,顶多只会觉得知名女星有地下恋情,就好像你也顺着这些猜测在铺垫着‘女儿’的存在。”
“真正有用的信息,隐藏在你不断变换身份的行程之中,不论飞往哪个国家工作,你总会定期来到这里,以男人、女人或老人的身份,进入到这家公司。”
他抬手,指向旁边高耸大楼上悬挂着的招牌,白鸠制药几个大字异常显眼。
少年拧着眉头,迟缓地解释,“这是家套壳公司,假借着研发药品的名义干着违法研究的活,这一点,只要去检查运进去的原材料或是运出来的废渣,或是好好看看周边街道那些消失的流浪汉和独居者们,就能知道了吧。迄今为止都还没有出事,是因为有官员在跟你们勾结。”
“只要将一切线索串联起来,真相不就已经很明显了吗?那些明明知道一切却装作看不见眼前的恐怖、自如生活下去的人们,不觉得很可怕吗?好像隐藏在人类社会中难以理解的怪物一样,一次次无视别人的苦难,一次次冷冰冰的视若无睹。”
少年抬起眼来,玻璃珠般通透的翠瞳一眨不眨,雨丝落进去,就好像落进深不见底的幽湖,激不起一丝波澜。
“过不了几年,你就会让莎朗·温亚德死去,摆脱掉腐朽、衰老的旧躯壳,好像蜕皮的蛇一般以全新的身份亮相世界舞台吧。”
“像这样舍弃一切的痛苦蜕皮,是第一次还是今后的无数次?”
他显然已经察觉到贝尔摩德细微动作中的森然杀机,却依旧不管不顾地爆出更多隐秘在激怒着她。
像是赌命的狂徒,又像是穷途末路的困兽,以那样连雨水都浇淋不灭的怒火,熊熊点燃名为江户川乱步的薪柴,在血肉消融以前绝不熄灭地迸发光热。
“你能感受到自己作为人类的存在吗?或是常常感觉到身为怪物的孤独与厌倦?”
“来帮我,也帮你自己,贝尔摩德。”
“我会将你从组织的束缚之中解放出来。”
那焚身的火焰怪物朝她伸出手来,灼热的焚风扑面而来,风中竟裹挟着她从未体验的新鲜生机。
贝尔摩德麻木的心颤了颤,情不自禁般伸手回握,两只冰冷的手掌在雨水中滑腻相贴,就好像两只冷血动物在相互拥抱、徒劳无功地试图相互取暖般荒诞。
她是受他挟持,才为他作荐。
却不由自主地期待着,期待着由江户川乱步掀起的这阵风,会为她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你要来帮我吗,贝尔摩德?”
江户川乱步歪了歪脑袋,冷静地分析,“我们两人扯上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明面上,你是暴露于聚光灯下的影星,我也会成为公众眼中的推理小说家,暗地里,你是依赖神秘主义的千面魔女,我是组织敌人的眼中钉。为了私人事务影响到组织的隐蔽性,你会麻烦缠身吧?怎么看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却上赶着来做,真不像你的作风。”
“呵。”
贝尔摩德莞尔一笑,两指间燃烧着的劣质烟草燃尽,几乎要灼烧到她光洁的皮肤,她随意地将香烟摁灭在行李箱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圆疤。
“人的社会关系是多样的,虚构一条表面的脉络,就没有人会再去多此一举地剖析那紧紧纠缠的暗线。你说的这些对于你我而言根本不成问题,就好像也不会有人因为我是组织的成员,而去质疑有希子的身份。”
“真奇怪啊,乱步,说着会利用一切的你,为什么要拒绝这么有用的我呢?”
“啰嗦。”
江户川乱步不高兴地呵斥道,“你才很奇怪吧,明明只不过是推荐与被推荐人这样浅薄的关系而已,却直到现在还一直帮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是啊。”贝尔摩德眨眨眼,纤长的手指抵上热烈的红唇,神秘微笑道,“连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呢。”
“或许,只是为了自己高兴而已。”
结果重写了一章……究竟是谁写一半删一半啊[小丑]
我会不停修文修修修修修到厌倦[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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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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