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鹰犬

随那人开口说话,姜敏想站起来,却被肖凛按下。

他侧耳听着脚步声逼近,仍无动于衷。直至红衣人腰间的佩刀鞘映入眼帘,才终于抬起了眼。

红衣人和他的目光恰好相撞,彼此都怔了一瞬。

传闻中西洲世子,年少执戈,统领血骑营横扫狼旗,应当是威武不凡的人物。然而眼前之人,瘦弱得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如同将死之人。

然而,那双眼睛却不凡,令人无端想到雪山上的鹰隼,含着淬火而出的凛冽。

红衣人收回目光,拂雪跪礼,笑意盈然:“太后闻世子将抵京,先遣下官贺渡前来问安,世子殿下安好。”

贺渡,这个名字肖凛早有耳闻。他是重明司的指挥使,论起如今朝堂最炙手可热之人,无人能出其右。八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朝堂,就是在太后身侧。

一夕之间,贺渡从无名小卒登上权柄巅峰,上位之快令人咋舌。传闻他手段狠绝,无所不为。他想除掉一个人,翌日这人便可凭空蒸发,找不出一丝存在的痕迹。

八年来,他代太后及其母家安国公府铲除异党无数,朝臣面前巴结奉承,转头就唾骂他是“奸佞走狗”,他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行事愈发没有底线。

肖凛早在七年前奉旨出京之时就见过他。那日,太后在神武门外亲自为他送行,这位新晋的太后宠臣便曾在宫门前一隅立着。他记得那人眉目疏淡,立于玉阶之下一言不发。两人有着相隔遥远的一瞥,却从未有只言片语的交谈。

肖凛算到太后会立下马威,却未算到她会明摆着派这个人来。

重明跟随朝廷风向,力主削藩,与各边境藩王水火不容。尤其,西洲乃诸藩之首,西洲世子与重明首领,自是天下人眼中理所当然的死对头。

然而,两人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彼此都没有撕破脸的打算。肖凛见他仍跪着行礼,场面上到底还得过得去,便抬起他手臂,虚扶了一把。

“太后的耳报神向来快得很,我人还未踏进京城,贺大人就先到了。”

贺渡却像没听见话中讽刺,笑得从容:“殿下怎这般清瘦,可是身上不好?”

肖凛抚鬓,道:“病中憔悴,失礼了。”

贺渡道:“军中来报,说殿下身受重伤,可有此事?”

“当然,谁敢乱写军报。”肖凛道,“一个月前腹部中箭,伤了肠胃,自此吃不得多,否则胀气恶心。”

他看着贺渡,“要是太后娘娘不放心我的伤势,不若我解开衣裳给你看看?”

贺渡笑了一声:“那倒不必,从脸色也能看出来。”

他看了看肖凛身旁的随侍:“殿下身旁怎就一人伺候,血骑营其他人呢?”

肖凛指了指姜敏:“重甲骑兵,姜敏,他就是血骑营的。”

姜敏冲贺渡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贺渡还礼,道:“我是说,殿下怎未带兵卒,遇到危险可怎么好。”

肖凛慢悠悠地道:“京畿重地,还有人行凶不成?有大人和重明司坐镇,谁有这个胆。”

贺渡盯着他,良久无言。

赴鸿门宴却不带家伙,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肖凛也没有解释的意思,道:“贺大人若是想来看一看我血骑营的兵,不好意思,确实没来。若无旁的事,可以回去向太后复命了。”

贺渡不再深究此事,道:“太后还吩咐了句,明日午后请殿下入宫一叙,届时会有人在西城门恭候。”

“知道了。”

他以为贺渡就此该走了,谁知那人还站着不动,东张西望,看看这屋看看那廊,像在找茬。肖凛耐着性子道:“贺大人若还有交代,不妨直说。”

贺渡的目光落在他狐裘覆盖的双腿上。

京城人都知道,肖凛的腿是命数。因幼时麻痹导致他双膝以下全无知觉,行走只能靠轮椅,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可没想到,轮椅没能困得住他,他更是建下了多少人一辈子都建不起的功业。

就连贺渡也不免好奇,问道:“听闻世子殿下守疆七年以来,亲自策马提枪上阵,不落人后,军中兵将竟无人能及。贺某心中有个疑问,想请殿下解答。”

肖凛看着窗外的雪景,道:“这世上不可能的事很多,但偏偏就发生了。有牝鸡司晨,小人得志,当然也就有瘸子提枪。”

这话说得刺耳至极,在场众人无不骇然。甚至有脚步上前,似是按捺不住要出手。

贺渡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起眼前这病势沉沉的人。

肖凛也不动弹,任由他肆无忌惮地打量。

半晌,才听贺渡轻笑一声,道:“殿下身为人中龙凤,话说得,也别具一格。”

“就一般。”肖凛大言不惭地道。

贺渡没有生气,转而问道:“殿下就歇在此处?风雪正急,这小客栈终究不利养病。城中驿馆要宽敞许多。”

“犯了病,走不动了。”肖凛配合地轻咳一声,“贺大人总不至于连让我歇一口气都不肯吧。”

“怎会。”贺渡轻笑,“只是太后令我探视,倘若夜间殿下有什么不好,岂非是我失职。”

他回首向门外招呼:“让兄弟们进来,今夜我们就在此扎下。”

肖凛嘴角抽了抽:“你倒是不必这么盯——”

“伺候殿下安康,是我的本分。”贺渡笑眯眯地道,硬是将他说了一半的话给堵了回去,回头向掌柜的招呼,“劳驾,给我一间这位公子隔壁的房间。”

肖凛当即如芒在背。若能选择,他此刻宁可回去与狼旗再战三百回合,也不愿与此人同住一屋檐下。

他一时没沉住气,登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贺渡脸色一变,伸手欲扶:“怎么了,呛着了?”

姜敏一肘将他挤开,利落掏出怀中瓷瓶,倒出两粒药丸,直接塞进肖凛口中。

肖凛喉咙艰难滚动,勉强将药丸咽下,半晌才止住咳嗽。他视线逐渐清明,便微微睁开了眼,却见贺渡近在咫尺,正蹙眉望着自己。

肖凛本能地向后一退,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劳驾,旁边儿挪挪,我要去躺下了。”

贺渡这才侧身让出一条路。轮椅上不了楼梯,姜敏弯腰将他背起,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缓缓上楼。直至两人身影没入二楼转角,贺渡才收回目光。

刚才那一阵咳得真要命,五脏六腑都像要咳翻过来。肖凛没心思再去想隔壁屋会不会住进去那个碍眼的面孔,只吩咐姜敏熄了灯火,自己慢慢挪进被褥,强迫自己快些入睡。

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稳,隐约觉得腹部发烫,好像被火燎过。清晨,天还灰蒙蒙时,他便醒了。

醒来时,胸口闷得像压着一块石头,头昏得厉害,四肢冰冷僵硬,腹部那股灼痛早已化作麻木,仿佛有蚂蚁在皮下游走。

他捂着腹部坐在床沿良久,只觉声涩头重。伸手去摸床头茶壶,却连半滴水也无。

无奈,只得披衣起身,想去唤隔壁的姜敏。

推开房门,一股刺骨寒风扑面而来。他坐在廊下片刻,便被风呛得脸色泛红,咳了几声。但他不敢咳得大声,生怕惊扰他人,便强忍着喉咙不适,胸腔都憋得生疼。

忽然,一只手自旁伸来,将一杯热气腾腾的水递到了他眼前。

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姜敏,刚要接过,却瞥见那人手上无名指处,银戒寒光流转。

他倏然抬头,见贺渡披衣站在旁侧,身后房门微开,显然是方才听见动静才出来的。

他竟真的住在自己隔壁。

肖凛皱眉道:“贺大人当真恪尽职守,我咳嗽两声也要出来瞧瞧。”

贺渡不搭茬,只道了句:“抱歉。”

肖凛看了他一眼:“贺大人何错之有?”

“未曾料到,因我一句话,竟让殿下如此难受。心中不安。”

肖凛轻哂:“单是你还不至于让我难受,贺大人莫要多心。”

贺渡对这句冷嘲并不在意,他将水杯轻轻放入肖凛手中,低头道:“殿下保重,下官告退。”

待他的身影隐没在客房门后,肖凛垂眸看了眼掌中那杯水,毫不犹豫地将水泼在地上,瓷杯随手搁在窗台,转身回房。

他没有心情去唤姜敏了。钻回被褥的那一瞬,他身子微微一颤。寒意似乎从骨髓深处渗出,卷着疲惫,不过多时就将他再次拉入梦中。

他不知自己又睡了多久,只记得在梦里也冷得骨头都疼,像是回到了西洲的隆冬,半夜醒来时,常见帐子上结着一层寒霜。

再醒来,是被姜敏喊起的。

天已大亮,雪落在窗外树枝上,压得枝桠直晃。桌上摆着热粥和几碟小菜,肖凛扫了眼那粥菜,只觉油腻倒胃。

他让姜敏拿了几个白馍,用热水泡软,慢慢吃了几口便放下。

吃完后,他静静坐着,望着院子里不大不小的雪景,心底没什么波动,只觉得有些困乏。

穿戴整齐下楼时,客栈早已恢复昨日的熙攘喧闹。人声鼎沸,茶汤翻滚,唯独昨日那群红衣人踪影全无,仿佛不曾出现过。

“殿下,该进京了,否则要误了觐见太后的时辰。”姜敏低声提醒。

肖凛应了声,临行前在柜台上留了两锭银子,弥补昨日闭门之扰。掌柜见他毫发无伤地出现,本已暗暗纳罕,得了银子更受宠若惊,连声作揖道谢。

主仆二人上了马车,徐徐往西城门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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