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大雪初霁,朝阳蒸腾了薄雾,天光明亮。
一大早,平康坊十字街就活跃起来。这里是京都的风流圣地,画栋雕梁,美人云集,是达官贵人最爱来享乐的繁华秘处。此时天微亮,在平康坊留宿的贵人们纷纷动身离开,无数奢丽的马车从十字街上穿行,叮当作响,好不热闹。
在这繁华十字街最繁华的中心,立着一座声名远播的金壁高馆。
馆三层,瓦柱翠绿,顶部嵌着一枚硕大的蝴蝶彩雕,下方悬着一块墨色牌匾,书着一行不起眼的端正字体——平康坊第五教坊。
这座蝴蝶馆,是受宫廷管辖、隶属礼部的教坊司。只是它的名字念起来过于正经拗口,时下人更爱称这座馆为相公馆。
相公馆,顾名思义,馆里的都是男人。
大渝朝女帝开国,女帝狂恣,开国之初,便废除旧朝全部的女教坊,改立了五个男教坊司。但女帝身故后,大渝朝数百年都是男人登帝,渐渐的,教坊司又被重新改制,如今,五个教坊司已有四个变回了女教坊,这座蝴蝶馆,是仅剩的唯一一座男教坊司了。
当然,这座蝴蝶馆声名远播,可不仅仅因为它是唯一的男教坊司,更是因为馆里的男子们。
这些男子多是出身富贵,因着家中获罪,才被充入教坊司。他们才华横溢,美貌无双,且卖艺不卖身,令无数达官贵人趋之若鹜。
蝴蝶馆虽隶属宫廷,但对民间经营,在这些来往的客人中,女客更多一些。
大渝毕竟是女帝开国,虽时下仍旧“以夫为天,以男为尊”,但女子的处境比旧朝要开放松弛许多。来往的女客,不论是衷情馆中男子的美色还是才情,都发乎情止乎礼,很是得体。
但也偶有几个不太得体的。
譬如前几年有一位夫人,因对馆中头牌过于喜爱,日日痴缠此处,为表爱慕还写出了“京都蝴蝶宿,檀奴春好处”这一风流之句,当时此事被传得沸沸扬扬,蝴蝶馆也因此得了一个别名——春好处。
因着这桩名满京都的风流韵事,近几年,“春好处”的名声愈发远播,甚至有江南大儒亲笔题下“春好处”三个大字相赠。
那块题着“春好处”的牌匾,字体风流淬金,可比“平康坊第五教坊”显眼多了,整块长匾悬挂在三层正中,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着流动的金光,华彩生辉。
牌匾的一旁,此时大开着一扇窗。
虞雪坠胳膊支着窗沿,眺望着整个热闹的平康坊,唇角止不住上扬。
她被傅锦捅死在紫宸殿,没想到再睁眼,她却躺在了春好处的绣榻上。她茫然许久,经过几番确认,发现她竟然重生回了五年前。
天可怜见,一定是上天知她上辈子输得太窝囊,所以怪力乱神,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虞雪坠站在晨间的风中,未束起的长发被吹得张扬飞舞,她试着伸展手臂,满身都是从未中过毒的活力充沛,这真是令她愉悦极了。
“这一世,谁也别想夺走我的皇位。”
如今的虞雪坠刚满十七岁。
她居住在春好处中,是教坊司史收养在教坊中的孤女。
目前还无人知晓她的公主身份。
虞雪坠掐算了下时间,离她身份被揭晓已经不远了。
今日是十月初十,再有十天,先帝便驾崩,那时她的公主身份会被昭告天下,同时,她也会被一纸诏书送上帝位。
在身份被揭晓之前,她的处境低微,上一世的仇,看来只能等登基之后才能报了。
虞雪坠想着傅锦,唇梢冷冷上扬。
“小雪,你怎么又在吹冷风!”一道清脆的少年音忽然在她身后喝道。
虞雪坠愣了下,慢慢回头。
站在她面前的是个美貌的少年,唇红齿白,肌肤剔透,穿着一身柔软的绿色衫子,如一株含苞待放的绿荷,朝气蓬勃。
“瑶玉……”虞雪坠启唇唤他,眼眶蓦然变红。
虞雪坠还是婴儿时,就被抱养在春好处。她在春好处长大,八岁那年,她认识了瑶玉。
彼时的瑶玉也是个小孩儿,他因家中人犯事被充入教坊司,很快和虞雪坠成为了朋友。两人自小一同长大,感情胜似青梅竹马。后来虞雪坠登帝,带着瑶玉一起入了宫中,他便一直陪伴在她身侧。
但后来瑶玉死了。
想起他的死,虞雪坠就心如刀绞。
上一世,她病倒在床榻之初,并不知道是傅锦给她下的毒。那时的她还被傅锦蒙蔽着,只以为自己真的病了,每日卧在床上耐心养病。
直到有一天,瑶玉闯入了紫宸殿。
他被人追逐着,急促地朝她说:“陛下,你根本没病,是傅锦给你下了毒!”
说完这句话,一支利箭便 “噗呲”扎入了他的心口。
傅锦从他身后追来,射杀了他。
大口大口的血从瑶玉口中涌出,鲜血浸满他的绿衣,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仍朝她举着双臂,做出保护她的姿势。
虞雪坠痛不欲生,也因他的惨死,知晓了傅锦的真实面目。
而如今,因着她的重生,瑶玉又活过来了。
虞雪坠喜极而泣,她雀跃着,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瑶玉比虞雪坠小一岁,此时才堪堪十六岁,少年人的身子骨尚未发育完全,细细长长的,她很容易就抱得密密实实。
两人自小长大,搂搂抱抱都是常事,瑶玉并没有觉出不妥,此时他的注意力都在那扇开着的窗上,他嘟囔:“前两日你刚得了风寒,大冬天的又开窗,真是不长记性!难怪早上小郎说,你拉着他问现在何年何月,神神叨叨的,怕不是把脑子冻坏了!”
他想推开虞雪坠,先把窗关上,但虞雪坠抱得太紧,他推不开。
瑶玉只好单手将她往上一提溜,夹着她吭哧吭哧将窗关上。
虞雪坠忍不住笑起来。
瑶玉趁机赶紧将她从身上撕下去。
她的眼眶还红着,却笑得很没正形,瑶玉盯着她的眼睛,哼气:“瞧吧,吹冷风把眼睛都吹红了!”
他将她按在木凳上,忽又朝她挤了挤眼睛:“幸好我给你带了暖身体的好东西。”
瑶玉从身后掏出来一个布袋子,他走到小火炉旁,轻车熟路地拿起铁网,从里头抓出一大捧栗子放上去。
没一会儿,满室里都是栗子的甜香。
虞雪坠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忙碌,这般许久,才平复下自己失而复得的激动欢喜。
瑶玉挑出一个烤得最黄橙橙的栗子剥壳,刚出炉的栗子烫得他呲牙咧嘴,好不容易剥好了,他朝虞雪坠坏笑道:“叫声老大,就给你吃。”
教坊司里,男子满十八岁才能接客。十六岁的瑶玉还是个屁事不通的小孩儿,根本没有长大。虞雪坠忍俊不禁,从谏如流:“老大。”
“诶——”他得意地长长应一声,将栗子塞进虞雪坠嘴里。
虞雪坠愉悦地嚼着栗子,问他:“哪里来的栗子?”
“从月姨那儿顺的。”
月姨是春好处的教坊司史,是管理整座教坊司的人,也是虞雪坠的养母。
关于虞雪坠的身世,从前月姨一直是这样告诉她的——虞雪坠是她捡来的女婴,捡她的那日是个大雪天,簌簌的雪花坠个不停,所以她为她取名雪坠。
月姨并未给她姓氏,她成为了虞雪坠的养母,将她养在教坊司中。从小到大,月姨待她如珠如宝,将她当作眼珠子般呵护疼爱,但月姨从不让她叫她母亲,虞雪坠便和旁人一样唤她月姨。
上一世,虞雪坠在公主身份被揭晓之前,一直都以为月姨说的是真的,她一直把自己当作被遗弃的孤女,直到后来,身份被揭晓那日,她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也才知道,她不仅不是孤女,她还拥有着这天下最尊贵的姓氏。
虞雪坠想着自己真正的身世,心中有些惦念月姨。
“月姨去哪儿了?”
“不知道,大早上匆匆走了,说是有公差,这几天都不回来了。”
*
栗子吃到半饱时,房间传来轻叩声。
“怎么了? ”瑶玉回头问道。
小郎脆生生的童音在外面喊:“雪姐姐,排演的时辰到啦,今日月姨不在,你下来督看吧!”
虞雪坠的面色短暂地露出了一丝茫然。
五年未回春好处,很多东西已经记不太清了。
排演……哦,排演。
她总算想了起来。
春好处声名远播,乐舞之技冠绝京都。皇城勋贵每逢大宴,便会重金请馆中人去府邸演奏歌舞,以示宴席的隆重和气派。
在去勋贵府邸之前,乐伎和舞伎都是在馆中练习,为了防止在宴上出错,还会在最后进行一次排演。
往常月姨不在,虞雪坠都会代她督看排演。
想起来,虞雪坠拍拍双手站起:“好,我这就下去。”
她用白玉簪简单绾了髻,拉着瑶玉往楼下走。
春好处有三层,她和月姨住在顶层,二层是馆中男子的习堂和寝区,一层是接客的地方。
从顶层下来,便是二层宽阔的习堂。习堂是馆中乐伎舞伎日常习艺的地方,因为要排演,这里正是热闹的时候。
虞雪坠刚一踏入二层,面前登时眼花缭乱。
只见无数美男子穿着单薄的衣裳,正在习堂忙碌。
有操琴抚弦的,有吹笛执萧的,在一片迷乱的琴声箫声笛声琵琶声中,还有细条条的美男们翩跹起舞。
男子们墨发如丝,腰肢劲韧,穿着薄如蝉翼的舞衣,跳起舞来衣袂飘飘,生机勃勃。
亦有习剑舞的,赤着上身,入目一片白花花,劲瘦的腰,硬挺的胸膛,结实光滑的肌肤上流着精汗……
“……”
虞雪坠一点一点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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