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行,踏出花团锦簇的平康坊,如一抹急纵的幻影,直奔大渝皇宫。
如上一世一样,月姨在马车上,向她道出了她真正的身世。
月姨的嗓音低哑轻缓,像是在给她讲一个故事。但无论她用多么慈爱温柔的音调,都掩盖不了这个故事残忍的真相——她是一个降生就害死母亲的孩子,她是被父亲厌憎的弃婴。
虞雪坠倚在摇晃的车壁上,听完了整个故事。
上一世她得知自己的身世时,曾经无比震惊,十七岁的女孩儿陡然发现自己竟是个公主,她的父亲竟是大渝朝至尊无上的帝王,那时的她难以置信,甚至震惊到惊慌失措。
虞雪坠还记得自己红着眼眶缩在月姨怀中,紧紧捂住耳朵的模样。
但这一世,那个惊慌失措的女孩儿已经不见了。
她平静地听完了月姨的话,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故事。
转眼之间,马车到达了大渝皇宫。月姨扶着她在宫门口下车。
虞雪坠抬头看去。
落日的金光映照着巍峨宫廷,琉璃瓦,朱漆门,丹色宫墙挺拔矗立。远处霞云绚烂,瑰丽如火。
虞雪坠遥望着重檐殿顶,那里金碧辉煌,普照穹天。她轻轻笑了一下,迈步往前走去。
她终于又回来了。
……
入宫之后,乘上舆辇,便到了凤梧宫。
凤梧宫是从前瑾仁皇后的寝宫,自瑾仁皇后逝世后,永淳帝便一人居在此处。
夕阳西下,几个女侍和太监垂首守在宫前,簌簌风起时,这座华美的宫殿寂静无声,露出了它的萧条和冷瑟。
虞雪坠随着内侍步入寝宫。
宫内亦是肃寂,永淳帝一惯清简,偌大的寝殿空旷静默,她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
穿过两道门,绕过一幕烟水色的垂帘,虞雪坠停在了最后一扇门前。
内侍走到门口,弯腰细声道:“陛下,瑾安公主到了。”
里面没有动静,许久,才有人在里面答话:“陛下说,让公主在外面候着。”
永淳帝病重垂危,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了。
虞雪坠笔直站着,望着眼前那扇薄薄的门。
上一世,永淳帝也是这样将她拒之门外。
他将她召来,却到死也没有看她一眼。
这一扇门,是他们父女二人的生死之隔,他从没有原谅过她,他一直在恨着她。
内侍搬来圈椅,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对虞雪坠恭谨道:“公主,您坐在这儿等吧。”
虞雪坠没什么表情地坐了下去。
渐渐的,夜幕降临了。
整座凤梧宫陷入黑暗,月姨和内侍去点灯,但无论烛光有多灿亮,都驱不散这殿中的垂暮和冷寂。
太医从门内出来,摇了摇头,喃喃道:“大限已至。”
一个时辰后,又有两个人连夜被召进了宫。
宋兆台和王珝一同踏入凤梧宫。
宋兆台年逾四十,是当朝的中书令。王珝已过花甲之年,两鬓斑白,是大渝朝的三朝元老,现任尚书左仆射。
两人手握重权,并为宰相,朝堂之上被称为王相和宋相,是永淳帝任用多年的左膀右臂。
王相和宋相一来,看到了端坐在门口的虞雪坠,两人暗中打量她几眼,便垂首立在门外。
“陛下,王相和宋相来了。”内侍向里通传。
门内传来轻响,很快,那扇门打开了。
里面的内侍低声道:“陛下请二位大人进来。”
王相和宋相相视一眼,快步踏入了门内。
吱呀一声,那扇门又紧紧关上了。
烛火晃了晃,关门带起的微风吹拂起虞雪坠额上的碎发,碎发落至睫毛,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仰起头,静静看向那扇门。
薄薄的隔扇门金漆作底,雕着娇艳的并蒂海棠,门扉陈旧,但海棠漆色鲜艳,平日一定被精心修护着。
虞雪坠知道,瑾仁皇后喜欢海棠花。
她在心中数着海棠重重叠叠的花瓣,数到第十遍的时候,门再次打开了。
王相和宋相从里面走出来。
门又紧紧闭合。
两位宰相皆眼中湿润,面色凝重。王相手中拿着一方长锦盒,锦盒描绘着赤金飞龙,开口处被金纸牢牢封住。
那里面装的,便是永淳帝的传位诏书。
诏书未开,没人知道下一位皇帝是谁。
内侍搬来圈椅,王相和宋相也坐在门口。
宋相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垂头不语,缓了片刻,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抬起头,正对上虞雪坠的视线。
方才门内,永淳帝已向他们表明过虞雪坠的身份了。
陡然冒出来一个公主,这委实让人震惊,只是永淳帝弥留之际,他们无暇去在意她。宋相起身向她行礼,道:“见过瑾安公主。”
王相随之起身,亦行了同样的礼。
左右不过一个半大的少女,两人对她恭敬有余,却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虞雪坠的视线在他二人身上顿了顿。
这两个人也是她的老熟人。
上一世,他们亦是她的左膀右臂。王相沉稳持重,德才兼备,在朝中威望颇高,一直都在尽心扶持她,宋相颇有才干,只是为人圆滑了些,她上辈子用得不太趁手……但大体也能用。
虞雪坠朝着他们淡淡点了下头,便挪开了视线。
王相和宋相惊讶于她的反应。
他们从永淳帝那里得知,这位瑾安公主也是刚刚才知晓自己的身世。突然得知自己如此尊贵,又遽然面临天子垂危,原以为这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早在门口吓呆了,但她却展露了异于常人的冷静。
王相和宋相垂下眼,各有所思。
寝殿内重新归于宁静。
凤梧宫的风吹得窗牖呜呜作响,不知多久,远处响起夜鸮飘忽的啼叫,漏刻上显出时辰——子夜将至。
虞雪坠记得这个时辰,她的父皇,马上就要驾崩了。
她端坐在冷硬的圈椅上,脊背硌得发疼,手也绷得发麻。
虞雪坠攥紧手指,站起来。
在众人的视线下,她猛地推开了那扇门。
“公主,不可……”里外两个内侍齐齐惊呼。
虞雪坠推开他们,大步闯了进去。
最后一扇门里的房间并不大,绕过一面刺绣双飞彩蝶的陈旧屏风,便是一方宽大的床榻。
床帐亦是陈旧的,上面缂着团簇的海棠花,永淳帝阖眼躺在榻上。
虞雪坠咬牙走到他的榻前。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还有生息的父皇。
她沉沉凝视着榻上的人,她的父皇消瘦极了,在宽大的床榻上仅占了一隅之地,瘦骨棱棱,形单影只。
虞雪坠唤他:“父皇。”
床榻上的人安静阖着眼,没有回应。
虞雪坠的眼睛刺痛无比,她看了他许久,渐渐的,神色再次平静下来。
“不管你能不能听见,我都要告诉你。”她对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会坐稳帝位。”
“我会守住虞氏的江山。”
像是一句誓言,她清晰道出,坚不可摧。
床榻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那张枯瘦的面容动了一下,永淳帝缓缓睁开眼。
她站在缂丝的海棠花旁,他看向她。
永淳帝笑了一下。
“阿瑾……”他柔和地唤她一声,含着笑意,再次闭上了眼睛。
永淳帝的呼吸停止了,他将她错认成她的母亲,用最后一口气,叫了她母亲的名字。
虞雪坠的眼泪潸然滚落。
眼睛终于不疼了,两世累积的怨憎在这一刻竟然释然了。
他的父皇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他是一个好夫君。
在他死前,她对他说出了她最想说的话,他见到了他最想见的人。
这是他们父女二人最好的结局。
内侍跑进来嚎哭不止,候了许久的太医匆匆而入,探脉之后,悲怆跪地,道:“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内侍哀嚎扑地,尖锐的嗓音回荡于整座凤梧宫,在重重夜色中经久不散。
……
子夜一过,大渝宫的宫钟齐鸣。
“咣——”
“咣——”
“咣——”
三道浑厚的丧钟之声穿透宫墙,一息之间,响彻京都。
太皇太后所居的慈寿宫霎时掌满了灯。
忠清伯府,谢无晏穿着白色里衣,披上大氅,立于庭院之中。
鸾溪苑内,傅锦从沉眠之中惊坐而起,他大口呼吸着,望向窗外明月。
三道丧钟敲响,整个京都城在半夜苏醒了。
重重叠叠的灯笼第次亮起,照亮半个夜空,凤梧宫内,王相撕开了锦盒的封纸。
永淳帝交待他们,丧钟敲完后,他们即刻宣读传位诏书。
王相沉稳地展开诏书。
宋相立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看着。
很快,这道印着赤金飞龙图腾的诏书彻底展了开。
在看到继位之人时,两人面色大变。
宋相喃喃:“……这这……她……她是女子啊!”
王相的面色亦是变了几番。
但这两个人到底是浸淫朝堂多年的老辣重臣,他们在震诧之后,极快地恢复了镇静。
王相目光矍铄,他停顿片刻,用浑厚的嗓音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令——”
满宫的人跪了一地。
虞雪坠撩起衣摆,笔直跪地。
“瑾安公主虞雪坠,人品贵重,天惠聪颖,璞玉浑金,出世于民!”
“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于朕驾崩后即日行登基大典,咸使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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