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慈寿宫掌满明灯。

满宫的内侍急匆匆穿行,太皇太后身穿莲青色的高襟长袍,坐在金丝楠木嵌明珠的如意妆奁前,沉声催促道:“快些。”

身后梳发的女侍手指翻飞,却不小心扯到一根发丝,太皇太后嘶地一声。

女侍顿时吓得跪在地上:“太皇太后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知错了……”

太皇太后抬起手腕,压在发疼的头皮上,她年事已高,但却是满头青丝,可见平日十分爱惜头发。她皱眉不语,侍候她多年的房嬷嬷便厉声道:“来人,把这个蠢物拖出去杖三十!”

“太皇太后饶命,太皇太后饶命!”女侍砰砰叩地求饶,但很快就被几个太监捂嘴拖了出去。

另一个女侍战战兢兢接替她的位置,继续为太皇太后梳发。

慈寿宫内熏着檀香,太皇太后捻着手中的菩提珠,问房嬷嬷:“泽儿怎么还没过来。”

“回太皇太后,这个时辰小殿下已经睡熟了,方才几个内侍好不容易将小殿下叫醒,现在也正在梳洗呢。”

“泽儿还小,这个时辰起来难为他了。”太皇太后冷笑,“只怪永淳帝,死也不挑个好时辰,大半夜来折腾泽儿和哀家。”

泽儿便是虞泽,是仪王那五岁的幼子。

太皇太后年过六十,是凤阳长公主和仪王虞宗的生母。

先帝有两子一女,但他却没将帝位传给她的儿子,而是传给了先帝贵妃的儿子永淳帝,这件事一直是扎在太皇太后心上的一根刺。

好在先帝的贵妃死的早,太皇太后的位子这才落在她的身上。

前些日子永淳帝性命垂危,满宫最舒心的便是太皇太后。

永淳帝膝下无子嗣,他死了,那皇位不就名正言顺地落在她的儿子仪王身上了么。

可惜她舒心了没几日,就得知了仪王摔下摘星楼的噩耗。

仪王身死,太皇太后悲痛不已,万幸的是,仪王留下了一个子嗣。

虽然她的孙儿虞泽才五岁,但这可是虞氏最后的血脉,他必然是大渝朝下一任的帝王。

想到这,太皇太后笑了一下。

“等泽儿接完传位诏书,让他回来继续睡。”

身后的女侍绾好发,为她簪上如意五蝠的赤金对簪,太皇太后的行头奢美华贵,房嬷嬷搀着她站起,外面忽然有人急促跑来。

“怎么如此急躁?”房嬷嬷问道。

跑进来的是太皇太后的一个心腹太监,他扑通跪在地上,大汗淋漓道:“太皇太后,不好了,奴才方才探听到凤梧宫内的消息……传位诏书打开了!”

太皇太后皱眉:“泽儿还未收拾好呢,这个时候打开,他怎么接诏书……”

“不不,太皇太后,皇位……皇位它没传给小殿下!”太监抖着嗓音道。

“你说什么?”太皇太后冷冷看着他。

太监战战兢兢的,将方才探听到的消息全部道出来:“回太皇太后,方才传位诏书已经宣读了,永淳帝……他,他将皇位传给了瑾安公主!”

“瑾安公主是谁?”

“当年瑾仁皇后诞下女婴便薨逝了,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女婴也死了……但,但她其实没死,永淳帝将她养在宫外,今夜已经将她召进了宫!她……她已经接了传位诏书了!”

“什么?!”太皇太后的脸色霎时铁青,“她一个公主,如何配登帝位!”

“奴才也不知,”太监惶恐道,“小殿下才是真龙天子,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子……”

太皇太后的身形晃了下,房嬷嬷急忙扶着她慢慢坐下。她撑着桌案,青筋松弛的手紧紧捻着菩提珠,平复许久才问道:“瑾安公主的身份确认过了么。”

“回太皇太后,确认过了,和公主一同回来的是当年瑾仁皇后的心腹月兰,她的身份不会错的。”

“那传位诏书呢,会不会是假的?”

“太皇太后,从永淳帝手里拿到诏书并宣读的,是……宋相和王相啊!”

这两位是大渝朝的首臣,他们在朝中的威望无人匹敌,没有人会去质疑他们。

看来这皇位,竟真的要落入旁人手中了。

太皇太后难以接受,在一片惊呼声中,她两眼一闭,晕死过去。

……

清晨,一封封邸报传往大渝朝各地,很快,明黄的布告便张贴在了各处驿站和街市。

百姓们好奇地围上前来。

旭日东升,朝阳灿亮,布告上的字迹清晰透纸。有识字之人将布告大声念出来,百姓们顿时一片哗然。

“陛下驾崩了,新帝登基了!”

“新帝是瑾安公主……公主?这这这……不是女子吗?”

“荒唐,女子怎能登帝?”

“女子怎就不能登帝?别忘了,大渝朝可是女帝开国!”

“话虽如此,但那都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就是就是,三百年前,我太太太爷爷都没出生哩!”

“大渝朝如此繁盛,可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皇帝就该男人当,这是规矩,怎么能乱来呢?”

百姓们众说纷纭,谈论得热火朝天。

这场景发生在大渝朝的每个角落,天子脚下的京都城,自然也不例外。

大清早的,建福门外已经候着无数官员。

今日是新帝的登基大典,他们都穿着繁复的朝服,收拾得极为齐整,个个望着紧闭的建福门翘首以待。

“怎么这么快就办登基大典?”有官员小声议论。

“宋相说,即日行登基大典是传位诏书上的诏令。”

“原来如此……也不晓得这典礼一夜之间能否准备好……”

“实在是仓促,新帝……新帝不会急哭吧?”

几个官员促狭一笑。他们不似百姓,心中的话断不会大声浮于嘴上,这种议论,当然只在官中密友间才会小声交谈。

还有更多的官员围在王相和宋相身边。

他们两人是这里唯二见过新帝的人,不时有官员想向他们打听。但王相沉稳持重,惯来嘴严,再加上他年事已高,威望颇重,想从他嘴里套话的人望而却步,便全都跑去问宋相。

宋相倒是和气。

“宋大人,新帝的脾性如何?”

宋相笑眯眯道:“诸位等会见了就知道了。”

“宋大人,据说新帝长在民间,她是在哪里长大的呀?”

“我也不知。”

“那宋大人,新帝风姿如何,昨夜您都见过了,这您总该知晓吧。”

“诸位等会见了就知道了。”

不愧是宋相,什么都答,什么都答不上。

众人连连碰壁,最后都悻悻闭上了嘴。

这时,不远处传来马车轱辘声,今日发生这般大事,竟还有人能不慌不忙来得这么晚,所有人都扭头看去。

缁色的马车檀木作架,铆钉黄铜包裹,没有多余缀物。众人识得这辆马车,松散的神态顿时恭谨起来。

谢无晏撩开车帘,慢悠悠下了车。

今日他亦穿着朝服,大都督的朝服青墨之色,方胜纹的腰带上镶着三枚虎形黑玉,勾掐着矫健的腰身,与谢无晏高大的体魄相得益彰,令他看起来威猛强悍,威风凛凛。

大半的官员向他低头行礼,齐声道:“见过谢大都督。”

谢无晏不急不慢地点了下头,照风从身后跟上来,打量着众人的面色,小声道:“看这些人满脸浮躁,想来他们也不知道那新帝的底细。”

宫里将一切瞒得严实,关于新帝的消息,连谢无晏也没探听到多少。

照风嘀咕:“大人,您说新帝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谢无晏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也根本不关心新帝是男是女。

他只关心新帝听不听话。

要是是个听话的,他倒不介意她摆在帝位上。

要是是个不听话的,那他就得扶持那个五岁的小孩儿上位,至于新帝……早点弄死了事。

谢无晏笑了下,并未答话。照风嘀嘀咕咕着,又问道:“瞧这光景,也不晓得您什么时候能从宫里出来,可今日您还得下聘呢,要不……将下聘的日子往后缓缓?”

“就今日。”谢无晏道。

照风得令:“那属下将聘礼都装好,等您回来即刻就能去。”

谢无晏扬了下唇角:“好。”

天光愈发明亮了。

今日是个晴天,天空湛蓝,没有往日冷寒。当旭日攀升至半空,建福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所有交谈的官员闭上了嘴,列好队往里移动。

照风退向一旁,谢无晏掸了掸广袖,也悠闲地往里走去。

……

殿中沉静,月姨为虞雪坠簪上九旒冕,五色细旒摇荡撞击,发出清脆的玉响。

月姨耐心地将九道细旒抚稳,她端详着镜中少女的容颜,想起十七年前那场纷飞的大雪,日月如流,那个雪夜里睡在她怀中的粉嫩婴儿,竟长得这般大了。

她幸不辱命,将她养得很好,帝王的冠冕是如此的契合她,以后的她将不再需要任何人为她遮风挡雪,她是这天下的不二之主,风雪会为她让路。

月姨欣慰地红了眼睛,虞雪坠从镜中看着她,握上她的手。

礼部的人入殿叩首,恭谨道:“陛下,天地、太庙、社稷坛已祭拜完,吉时将到,您该移驾朝仪门了。”

一夜之间,她的登基大典便准备好了。虽然时间很短,但一切都极其完善。

礼部的人天未亮便入宫陈设,典礼所用的乐器卤簿仪仗等等无一不缺,她的父皇在驾崩之前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切。

她的登基冕服,也是月姨按照她的尺寸亲自为她操持的。

这半个月来,月姨其实一直在宫里。她和宫里数位绣娘秘密赶制,为她做出了最合身的帝王冕服。

登基大典的每一道流程都很繁复,但有这些人在她的身后,她毫无负累。

虞雪坠回头,笑了一下,道:“月姨,等我回来。”

月姨点了点头,笑着松开了她的手。

吉时到。

今日的朝阳灼目而耀眼,万丈光芒从天而降,上万禁军护守御道,风从远处灌来,旌旗横飞,猎猎作响。

朝仪门富丽堂皇,气派巍峨,新帝将从那扇门中踏上御道,群臣们侯在御道后侧,目光直直望着。

角楼上,御锣敲响九声。

朝仪门缓缓开启,旭日的金光从门后涌入,一抹挺拔的剪影背负金光,迈步而出。

光芒太盛了,新帝的面容有些迷糊。她的步伐稳健,九旒冕摇曳脆响,厚重的玄红冕服上,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穿在她的身上,飞龙大带紧扣腰身,佩绶之上白玉为尊。

少女穿着帝王的冕服,脊背挺直,沉重的冕服不能压垮她半分,她从容不迫地往前走着,群臣们竟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

这是何等的威仪无匹。

御锣又敲一声,余音还未散去,群臣便跪了满地。

他们俯身叩首,不敢再直视天颜。

唯有谢无晏,单膝跪在地上,没有低头。

他悠闲地看着新帝的身影,旭日的光模糊了她的面容,繁复的冕服覆盖住少女纤细的身形,他跪在那儿,什么都看不太清楚。

渐渐的,少女离他很近了。

金光铺展在她的身后,像是为她镶嵌上璀璨的日轮,光辉掩映之下,她雍容走来,华贵万千。

旌旗摇曳着,为她短暂地遮挡了一下盛日。

阴影在她的面容上一闪而过,她的面容清晰一瞬,复又变得模糊。

而谢无晏,看到了那个瞬间。

那是很快的一个瞬间,快到他唇角悠闲的笑意还未散去,他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少女如鲜花一般的容颜刻入他的眼中,他的脑中嗡然一声。

……看错了么?

谢无晏的目光蓦地直刺向她,然而少女很快路过了他,只留给他一道威仪挺拔的背影。

含元殿的大门敞开,朱漆门,同台基,重檐殿顶的飞龙金鳞金甲,琉璃瓦往上铺展,闪着粼粼的金光。

虞雪坠大步迈入含元殿。

含元殿丹柱雕龙,阶上金銮椅熠熠生辉,大放光明。

在典仪高声的宣读声中,她倾身,坐在了龙椅之上。

——久违了。

典仪宣读声止,殿外百官拜贺。

新帝坐在殿中,面容清晰彻底地显露出来。

谢无晏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她。

一霎那,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她柔美的笑意,她温柔的抚动,以及她乖顺的侍奉。而此刻,记忆中柔弱的人,却坐在了金銮椅上。

他今日要下聘的人,竟然是新帝。

他的女人,竟然是新帝。

她竟是新帝。

谢无晏死死盯着她的眉眼,企图看到她和她的不同。

然而那张娇艳的脸独一无二,他死死盯着辨认许久,发现她就是她,他没有看错。

典仪宣读行礼,群臣朝拜,要三跪九叩。

满宫的人一同跪下去,上万的禁军也紧随跪地,谢无晏不能不跪。

他同众人双膝跪地,眼眸晦暗得如深渊一般,高大的影子投在汉白玉台阶上,幽暗而扭曲。

三跪九叩,缺一不可。

所有的人齐刷刷跪地,礼毕,众人高呼。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响声震耳欲聋,直贯九霄。文武百官朝拜着她,谢无晏仰起头。

少女遥坐在金銮椅上,面容含笑,目光扫过众人,未在他身上停留半分。

他陷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她根本看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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