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一日,圣上的銮驾离开皇陵,浩浩荡荡启程回宫,旌旗猎猎,华贵威仪。
銮驾入宫禁,帝王下撵舆,虞雪坠身着威仪冕服,踏入了阔别多日的紫宸殿。
她一回宫,雪花片一样的奏折纷涌而来,邬县的一个芝麻小官将朝堂搅弄得风起云涌,整个冀州官场因他的僭越上报落入了风雨飘摇之际。
还未坐稳,王相便匆忙来相见。
虞雪坠传召他入紫宸殿,一见她的面,王相便跪地请罪:“老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王相何罪之有?”虞雪坠笑问。
她入皇陵前曾下过一道旨意,不许任何人去皇陵打扰她祭拜先帝,所以在众人眼中,京都发生的事情她还全然未知。
王相清癯苍瘦的身躯跪在地上,道:“陛下不知,冀州出大事了,赈灾粮被有心之人倒卖贪污,险些酿成大祸,户部办事不利,老臣身为六部之首,失督察之责,该当受罚。”
“哦?”虞雪坠撩起衣摆坐在大案之后,“险些酿成大祸,那便还未酿成大祸了?”
“回陛下,还未酿成祸事,万幸此事发现及时。”王相苍声道。
“既未成祸,王相便先起来吧。”虞雪坠的指尖划过大案上堆积成摞的奏折,“和朕说说,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谢陛下。”王相起身,躬身向她禀报近日之事。
三日前,一个邬县来的小官拦了他的轿子,那小官姓唐名晚风,拖着一条断腿,在他的轿子前横举着血书。
王相将他请入家中,从他口中得知了邬县赈灾粮被倒卖之事,小官怀揣着三本账本,证据充分,并不是信口开河,这是关乎数万百姓性命的大事,王相不敢耽搁,连夜召人商讨对策。
另一边,那小官也去拦了宋相的车驾,当夜宋相也火急火燎来到他的府邸,众人彻夜商谈,寻出了解决之策。
两日前,宋相亲自带着人下了冀州。他握着账本,寻到了那三家商行,将那几家奸商抓进大狱,并将赈灾粮全部收回。
昨日来信,道他正将赈灾粮向百姓有序发放。
王相开始彻查冀州官场。赈灾粮倒卖一事绝不可能是一人所为,此事牵一发动全身,不知道会牵扯出多少贪官污吏。只是彻查冀州百官需要时间,如今事发不过才三天,王相也仅仅才拔起一点皮毛。
紫宸殿中,虞雪坠听完了王相所有的陈述。事情的发展和她预想的差不多,她沉吟片刻,问道:“查明冀州此案,还需要多久?”
冀州官场盘根错节,官官相护,远不是一两日能够查清的。王相思虑道:“回陛下,最快也要三个月。”
“朕知道了。”
王相退下后,虞雪坠食指点揉着额角,若有所思。
三个月太久了。
时间越长,那些贪官污吏的防备便越充分,很容易多出许多漏网之鱼。
这种事情,应该越快越好。
王相掌握的消息有限,他需要依据赈灾粮一事从下往上盘查,但她不一样,她知道所有的消息。要清查冀州,只需将秦弘昌定罪即可。
秦弘昌是整个案子背后最大的主谋,一旦他服罪,她便能顺着他从上往下查了,到时候清查冀州的进程一定会大大加快。
而将秦弘昌定罪,就要看谢无晏的深县围剿顺不顺利了。
一定会顺利的。虞雪坠想了想,笑了下。
谢无晏沙场十年征战,那个几千人的寨子,对他来说都不够看的,她只要静待他的好消息就行了。
……
腊月二十三,小年到了。
宋相还在冀州赈灾,王相忙着搜查寻证,整个朝堂忙碌非常,虞雪坠却难得清闲。
今日瑶玉为她备了玉冰烧,她和赵飞琼在紫宸殿举杯对饮。
南岑在正中弹着曲儿,他奏了首阳春白雪,欢畅的琴曲在大殿中回响,赵飞琼撑着下巴,追问虞雪坠的冀州之行。
虞雪坠原本是不想说的,但几杯玉冰烧喝下去,她的心神浮动,在赵飞琼接二连三的追问下,她便将冀州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了她。
听到赈灾粮被倒卖之事,赵飞琼气得柳眉倒竖,听到秦弘昌豢养私兵时,她又眉开眼笑,道秦弘昌终于要把自己作死了。两人断断续续说了许久,说到她被寨子里的人追杀时,赵飞琼吓得连酒都忘了吃:“万幸有谢大都督在你身边!”
虞雪坠也回忆起那日。
那天漫天飞雪,谢无晏回手折断背上的箭矢,扶着她在湿滑的山路上行走,他的手臂结实遒劲,是她在暴雪中最有力的支撑。
虞雪坠唇角噙上一抹笑意,道:“他有时确实好用。”
赵飞琼从她的笑容上窥见了什么,她浮起一抹暧昧的笑,问她:“还有什么时候好用?”
她是个成过婚的妇人,而虞雪坠也不是人事不通,两人一对视,虞雪坠便知晓她在想些什么东西。
“胡说什么。”虞雪坠给她倒满酒,想要堵上她的嘴。
赵飞琼的酒量极好,她一口饮下她的酒,试探问她:“谢大都督早就对陛下情有独钟,你们二人这一路孤男寡女的,难道真没发生点什么?”
虞雪坠执杯的手一顿,想起了谢无晏在山庙里的行径。
她冷哼一声,对赵飞琼道:“谢无晏此贼厚颜无耻,我绝不会和他发生什么。”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像是和谢无晏之间隔着永世之仇。
赵飞琼握着空盏,静静看着她。
经此冀州之行,她发现虞雪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从前她对谢无晏的事一直都是淡淡的,但今日她对他却是时笑时骂,不知她到底是喜爱他,还是厌恨他。
两人对饮,喝了整整两壶玉冰烧,结束后,虞雪坠和赵飞琼一同歇在暖阁中的罗汉榻上。
赵飞琼已经睡了过去,南岑和瑶玉抱着绒毯一前一后走进来,虞雪坠从瑶玉手中接过绒毯,回头看到南岑正小心翼翼地帮赵飞琼盖毯子。
她和瑶玉低低哄笑一声,南岑耳廓一红,羞窘地退了下去。
不久瑶玉也退了下去,虞雪坠枕在罗汉榻的芙蓉枕上,望着花窗上的树影出神。
谢无晏去深县快有三日了。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虞雪坠估算着时间,却难以算准,对着日光,她从怀中摸出来那枚雁形的白玉。
上好的羊脂白玉在日光下闪动着细腻的光泽,她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
“陛下,谢大都督回京都了!”瑶玉的声音将虞雪坠从睡梦中唤醒,她猝然睁眼,往窗外看去。
落日熔金,时辰正是傍晚。
虞雪坠将白玉收在怀里,起身收拾,赵飞琼也惺忪坐起,喃喃道:“谁回来了?”
“谢无晏。”虞雪坠答完,迈步出了紫宸殿。
宫禁霞光漫天,赤色的晚霞弥漫天际,谢无晏穿着玄黑箭衣,率着八千禁军等候在建福门外。
晚霞迤逦,丹色的建福门缓缓开启,虞雪坠身着乌金云绣的龙衣,踏入了晚霞的艳光之中。
隔着重重汉白玉台阶,她和谢无晏四目相对。
远远的,他朝她笑了一下,谢无晏躬下高大的身躯,拱手道:“陛下万安。”
他的身前缚着数十个人,这些人满身是伤,狼狈地跪在地上,虞雪坠在里面辨认出了秦镇,眼梢霎时涌起笑意。
看来谢无晏顺利完成了她的任务。
谢无晏从袖中掏出一卷册子,道:“启禀陛下,微臣在路上已经将这些人审讯完了,这是他们的供诉。”
“大人呈上来吧。”
谢无晏便大步跃上台阶。
他生得高大,人高腿长,一步可行两三阶,几乎是片刻之间,他便站在了虞雪坠面前。
她从他手中接过册子时,他的手指像是不经意地蹭了下她的手背。
虞雪坠:“……”
她那张原本笑意盈盈的脸顿时又绷了起来。
真不要脸。
虞雪坠腹诽,展开了册子。
册子上是秦镇等人的供诉,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详细地记录了他们在冀州的所作所为,而秦弘昌的罪状,秦镇也供认不讳。
有了这本册子,她终于能将秦弘昌逮捕入狱了。
虞雪坠在晚霞中看向谢无晏:“大人,此事还要劳烦你。”
谢无晏猜透了她的心思,他笑道:“陛下尽管吩咐。”
“传旨下去,户部尚书秦弘昌犯谋逆之罪,即刻将之押入天牢,等候提审。”虞雪坠在建福门下下了旨。
“微臣遵命。”谢无晏拱手应声。
“大人去吧。”虞雪坠仰头看着他,“看好秦弘昌,别让他畏罪自尽。”
“好。”谢无晏颔首,转身下了台阶。
霞光散去,天色擦黑。
跪在阶下的秦镇等人被关进了天牢,禁军跟随着谢无晏继续在黑夜中奔行。
虞雪坠握着那本册子,回到了紫宸殿。
殿中掌了灯,花枝灯笼悬在窗下,虞雪坠坐在大案之前。
她翻开册子,再次细细看了起来。
灯火明亮,秦弘昌的罪行一一罗列,不得不说,谢无晏这件事办得十分漂亮。
她心中满意,不知不觉,看到了册子的最后一页。
这一页没有供诉,空白的纸页上,书着一行透骨的字迹。
看清这行字时,虞雪坠愣了片刻,忽然气笑了。
谢无晏竟在这累累罪状之后,给她留了一句绵绵的情话——
“今夜月明,甚想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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