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晏走了。
他去给她请大夫去了。
虞雪坠眸中的泪水已经干涸,像是从未存在过。她从地上起身,抬头望向夜空,不再有半分痛苦的模样。
子时至,一支紫金色烟花从忠清伯府腾空而起。
硕大的烟花绚丽散开,夜晚骤然一亮,又极快地隐于黑暗。
她的眼眸中倒映着天幕中残存坠落的星火,这是她和黑羽卫的暗号,很快,黑羽卫便能带她离开这里了。
没想到她竟真的顺利支开了谢无晏。
方才装病,她原本并没有多大的成算,她只是想试一试,想着万一支开了他,黑羽卫就不用和他正面交锋了。
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虞雪坠蹙眉垂眸,沉吟不语。
一刻钟后,忠清伯府传来异动,一阵密集而轻的脚步声自黑夜中传来。
暗一是第一个找到虞雪坠的。
见到虞雪坠的第一眼,他迅速解下身上的披风,将她身上单薄的衣裳遮盖严实,红着眼跪地请罪:“属下们护卫不利,请主子降罪!”
“回去再说。”她道。
暗一重重叩首起身,这才看到她脚腕上那道漆黑的锁链。
他脸色煞白,提刀砍下。
火星四射,铁链应声而断。暗一怕伤到她的脚,只砍断了锁链,那枚铁锁还在她的脚腕上扣着。
虞雪坠用披风盖住脚,看着夜色深处。
很快,更多的黑羽卫聚集在这里。
夜晚静悄悄,这么多的人闯入这里,竟没有一丝打斗声。
虞雪坠心生怪异,她皱眉问暗一:“没人拦你们吗。”
“回主子,方才属下们进来,没有遇见任何守卫。”
“一个都没有么。”
“一个都没有。”
虞雪坠心中一紧,迅速往四周看去。
这一刻,她明白了,谢无晏是在故意放她走。
方才,他一定知道她在装病。
也许从她昨日见了谢茂学,他就知道了她的打算——他为什么不留她了?
虞雪坠拧着眉,昨夜那些阴沉的威胁回响在她的耳畔。
不,也许,他不是要放她走,而是在让她选择。
她若离开,他便造反。
要离开么?
夜风骤起,脚腕上的铁锁冰冷而沉重,虞雪坠的眉眼前所未有的沉静。
要离开。
她从不会惧怕任何威胁。
虞雪坠的目光在夜色中搜寻,她知道,此时此刻,他一定在某处看着她。
但她并没有找到他。
那就这样吧。
虞雪坠裹着漆黑的披风,迈下台阶,淡声吩咐:“走。
冷风沉沉,从檐角刮过。谢无晏站在檐角的黑影中,看着黑羽卫将她护卫在中心,离开了忠清伯府。
月光苍白而阴森。
他们两人,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十几个侍卫站在他的身后,为首的小侍卫上前,小心翼翼问道:“大人,我们之后去哪里?”
谢无晏握上腰间的刀柄。
“去牢山。”
他在牢山豢养着十万私兵,这些兵马,足够他兵临京都城下。
小侍卫垂首应是。
望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浓沉的夜色中,他回过身,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冷月照在他的脸上,他锋利的五官显现出来,神情沉寂。
这是她的选择,而他说过,他说到做到。
……
虞雪坠失踪的事,只有宋相王相等几个重要的朝臣知道。她一回宫,几个要臣就接到消息,连夜入了宫中。
黑羽卫不便露面,虞雪坠召见了禁军首领张翦,对外称是禁军寻到的她。
几个要臣见她完好无损地归来,皆都长松一口气,这几日寻不到她,他们几人极力稳着朝堂,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一旦皇帝失踪的消息传出来,那可是要天下大乱的!
几个要臣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差点将京都翻一个底朝天,可他们一连几天一无所获,险些以为陛下凶多吉少了……万幸在这紧要的关头,她终于回来了。
这可真是天佑大渝!
他们望着虞雪坠老泪纵横,许久方平复下心情。
王相上前询问:“陛下,这究竟是谁要刺杀您?”
他们已经在密林中发现了那些禁军的尸体,禁军们被一刀毙命,可见刺客身手极强,极为狠辣。
虞雪坠端坐在金銮椅上,她已经换回了她自己的衣裳,一头乌发整齐地束起,面容映在宁静的灯影下。
她道:“朕也不知,那日遇到刺杀,朕不小心落入山崖,伤到了脚,恰好被一好心民妇所救,这几日朕都在村中养伤,直到今夜张统领在村中寻到了朕。”
她隐瞒了真相。
王相捋着灰白的胡须,沉吟道:“陛下吉人天相,躲过了此劫,就是不知谁会有这般大的胆子,竟敢刺杀陛下。”
虞雪坠揉了揉额角,疲惫道:“朕也不知。”
一夜已过,殿外晨光熹微,天马上就要亮了。宋相看出她的脸色不佳,上前一步道:“微臣们会尽快查出此次行刺之人,陛下劳顿一夜,该去歇息了。”
“嗯,朕也会在身边增些护卫的人手,剩下的便交给你们了。”虞雪坠挥挥手,让他们退了下去。
前堂的人走干净,男侍上前,垂首搀着虞雪坠的手臂,扶着她回到内殿。
刚入殿中,便有内侍来报:“陛下,傅端则在外求见。”
虞雪坠淡淡道:“不见,就说朕已经歇下了。”
内侍应是,快步退了出去。
天光微亮,寝殿的灯逐盏熄灭,虞雪坠坐在床榻上。散去钗饰,换上寝衣,帘帐层层放下,她在榻上垂眸看向脚踝。
铁锁已经除去,脚腕上留下一圈红色的印痕。她用指尖蹭了蹭,眉眼低垂,若有所思。
谢无晏现在,应该在前往他豢养私兵的地方了吧。
她打散了他的威武军,却没有清除他的私军,是因为她并不知道,他将私兵养在哪里。
那些数量骇人的私兵,足够成为她的威胁。
难道她和谢无晏,真的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么。
虞雪坠闭上眼睛,上一世的狼烟四起,兵荒马乱涌入她的记忆。
鲜血,兵器,残甲,烈火,无数的士兵在战火中哀嚎,百姓们流离失所,惶恐不安。他与她争权夺利,隔着熊熊的罪恶相望。
不,这一世不能这样,绝不能这样。
虞雪坠睁开眼,攥紧了手。
……
隔日,久未临朝的陛下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微笑着坐在浮光殿中,让那些暗中流传的“陛下遭遇不测”的传闻不攻自破。
下朝后,她并未着急处理这几日积攒的政事,而是带着几个极为信任的禁军,悄悄出宫了。
平康坊一座废弃许久的仓房中,谢茂学神色惊恐地被人押了进来。
仓房黑洞洞的,到处都是凌乱的蛛丝和堆积许久的灰尘,有人从他的身后踹向他的腿弯,谢茂学扑通便跪在地上,砸起满地尘埃。
谢茂学呛咳不止,待这些尘埃一点点沉淀下,他方看清,在他的正前方坐着一个人。
少女穿着一身清简的黑衣,腰束革带,长发成髻,发间簪着一支莹白的玉簪,她作男子装扮,但谢茂学一眼就认出了她。
“小臣……见过陛下。”他吃惊不已,惶恐地向她请安。
虞雪坠微笑看着他:“谢伯爷,喜欢朕送的惊喜么。”
谢茂学头皮发麻,一双眼睛瞪大。
陛下说的惊喜,就是将他绑来这里?
谢茂学的冷汗刷地流下来,之前激动无比的期待荡然无存,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陛下,小臣胆小,您……您别拿小臣寻开心了……”
“朕可没那个闲工夫寻伯爷的开心。”虞雪坠冷笑,“今日把伯爷请来,是有事相商。”
“陛下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臣一定赴汤蹈火,在……在所不辞。”谢茂学战战兢兢道。
虞雪坠笑了下,眼风扫向他身后的禁军。
禁军上前一步,从袖中掏出一封册子,展开,放在谢茂学的面前。
谢茂学哆嗦着唇,仔细看去,这……这竟是一纸诉状!
这是要告谁?难不成是谢无晏?
他瞪着眼,一行行看去,却发现,这竟是一张告发凤阳长公主的诉状!
他茫然又惊恐地看向虞雪坠:“陛……陛下,这是?”
“今日午时,你拿着这纸诉状,入宫喊冤。”虞雪坠淡声道。
“可……为何要状告凤阳,陛下,小臣不是应该状告谢无晏吗?”
虞雪坠笑着看他。
谢茂学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道:“状告凤阳……小臣不敢啊……”
话音落,一柄锋利的寒剑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站在他身后的禁军凶神恶煞地执着剑,那剑沉重,冰凉入骨,谢茂学猛地一个寒噤。
“还不敢么。”虞雪坠笑问。
她明明在笑,但谢茂学确认,他在她的眸中看到了凛凛的,毫不遮掩的杀意。
“小臣敢。”他颤着双腿,慌忙应声。
“很好,”虞雪坠慢条斯理地同他交待,“状告的时候,声势闹大一些,后头会有人审你,你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臣记住了,小臣记住了。”
横在他颈上的刀终于收走了,谢茂学用袖子擦着脸上层出不穷的冷汗:“陛下,为何……为何要小臣状告凤阳……”
“伯爷,问得多,死得快呀。”虞雪坠轻笑着打断他,“朕可是看在你救了朕的面子上,才给你这个好机会。你若好好表现,将朕的姑母送上断头台,朕……会给你一个真正的惊喜。”
谢茂学陡然一个激灵。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虞雪坠真正的意图,原来,她想要凤阳去死。
凤阳死了也好,她死了,他就不用惧怕她了……谢茂学心一横,青白着脸颤声道:“陛下放心,小臣一定竭尽所能。”
……
当日午时,日光刺眼炽盛。
忠清伯谢茂学举着一纸诉状,在建福门外长跪不起,他涕泗横流,满口高呼着:“凤阳长公主草菅人命!求陛下做主!”
这一件事很快惊动了陛下。
此事牵扯皇亲国戚,涉及皇威,陛下雷霆震怒,下旨令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即刻着手审查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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