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晏深幽的目光怔然落在她的身上。
像是意外于她的话,他短暂地凝滞片刻,也垂下了头。
墨色的发梢散在他的肩头,他轻声道:“陛下没错,是我的错。”
“从前我对皇位有不轨之心,是我犯下大罪,陛下不信我……合情合理。”
他替她找足借口,语气平静而温顺。
虞雪坠低声道:“就算不信你,也该先问问你的,那日我不该那样对你,更不该……说那些过分的话。”
“陛下,我已经忘记你说过什么了。”他温声说。
“忘记就好。”虞雪坠微微一笑,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我们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
谢无晏的眼瞳中映着她奕奕的神采,他看着她。
“好。”
虞雪坠的笑意更大了,在谢无晏看不见的地方,她轻轻吐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之重。
她笑道:“你的信我已经看完了,那些兵,我就收下了呀。”
“本该就是陛下的。”谢无晏答,“陛下不降我的罪,已是天恩。”
“都过去了,不提了。”虞雪坠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以后有什么想法得告诉我,总这样不言不语容易产生误会,而误会就会伤害你我。”
“以后任何事,我都不会瞒着陛下了。”谢无晏轻声道。
虞雪坠又笑起来。
她没想到,今日和谢无晏解开心结会这么顺利。
顺利得都有点不可思议了。
两人几句话,便将那日剑拔弩张的争执消弭,他把全部都交予了她,他现在实实在在属于她了。
她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地上。
她以后一定要对他好。
虞雪坠想着,脸上溢出一丝罕见的羞赧,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我先回去收编你送的礼物了,待忙完就过来找你。”
她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谢无晏跟在她的身后,无声地将她一路送出了府外。
……
回到紫宸殿,虞雪坠心情大好,多日来的阴霾烟消云散,她感觉整个人像是从沉沉的水中走了出来,满身松爽,如获新生。
她召来张翦,将黄铜无字令交予他,让他立即带兵前往牢山收编。
因着牢山兵的底细“不干净”,虞雪坠得为谢无晏瞒下此事。再加上现在谢无晏正和卢江雨周旋,卢江雨若知晓他把十万兵平白给了她,定会对谢无晏生疑,坏他们的大事。虞雪坠思来想去后,想出了一个办法。
她假拟一份先帝遗诏,道谢无晏养兵是受了先帝的密诏,先正了牢山兵的身份。而她“发现这份密诏后”,便将兵向谢无晏征要了过来。
这样不仅洗去谢无晏谋逆的罪证,还会传达给卢江雨一个讯息——她把谢无晏仅剩的兵权抢走了,谢无晏现在一定更恨她了。
如此两全其美,万无一失。
虞雪坠很快拟旨下令,张翦领命,即刻启程前往了牢山。
忙完这一些,天快要黑了。虞雪坠坐在长案后,收拾谢无晏写的信。看到那句“臣慕陛下”,她的唇角翘起,许久都没放下。
将信放置妥当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但她答应谢无晏忙完就去找他的,于是她起身换衣,将惠寻唤过来。
“昨日的桂花糕不错,今日还有么。”
惠寻点头,笑道:“还有呢陛下,奴婢刚刚做出来,正凉着呢。”
“去装一盒,朕要送人。”
“奴婢这就去。”见她的心情终于放晴,惠寻喜滋滋,赶忙小跑出去准备。
半个时辰后,虞雪坠带着一队护卫,又来到了忠清伯府。
她将马鞭丢进护卫手中,拎着食盒,脚步生风,迈进了府中。
知道她要来,今夜的忠清伯府点亮了所有的灯。整座府邸沉静,下人们垂首立在两侧迎接她,虞雪坠走过一盏盏灯,在半路停了下来。
她看到谢无晏正朝她走来。
他换了一身薄薄的青衫,半束的乌发垂于他窄瘦的腰间,这段时日,他又清瘦许多,秋夜的晚风吹起,他身上单薄的青衣飘摇,虞雪坠忽然看得眼酸。
以前的谢无晏矫健魁梧,如今几番波折,他却变得瘦削而苍白。她一定得好好努力,早点把他养回原来的样子。
虞雪坠隐下眼中的酸楚,在心中暗下决心。
谢无晏已走到她的身边,他接过她手中的食盒,轻声道:“天色晚,路上不安宁,以后陛下不要在天黑过来了。”
“我答应你的。”虞雪坠却道,“若你觉得不妥,以后我可以不出来,但你得去宫里见我。”
谢无晏的瞳色微凝。
“我能去么。”
“当然能。”虞雪坠笑道。
两人一路走进南苑,护卫留在外头,钟离和照风也早识趣地走远。
外面冷,虞雪坠进了谢无晏的房间。
他的屋里还是从前的模样,简单得可怜。谢无晏把食盒放在桌上,虞雪坠打开,道:
“紫宸殿新来了位小丫头,做点心的手艺很好,你要尝一下吗。”
谢无晏便听话地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唇齿中咬了一下。
虞雪坠撑着下巴,一眨不眨看着他,直到听到他回应好吃,她才重新笑起来。
阔别半月,虞雪坠忽然有一种看不够他的感觉,在她直勾勾的注视之下,谢无晏吃完了一整块桂花糕。
他用帕子擦净手,抬起眼眸,说起了正事。
“陛下,今日傍晚,卢江雨又过来一趟。”
“他来干什么了?”虞雪坠一动不动盯着他。
谢无晏抿了下唇梢,道:“卢江雨看到你白日驾临伯府,他以为你对我感情正浓,说这是对你下手的最好机会。”
虞雪坠托着下巴。
“他想让你怎么下手?”
“他想让我给你下毒。”
虞雪坠的脸色瞬间正经下来,她蹙眉:“下什么毒?”
谢无晏道:“一种叫白梨花的毒,他说此毒奇诡,中毒之人会像生了重病,无力应付朝政。”
虞雪坠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上次她误会谢无晏的鱼汤有毒,后来暗一帮她查验无毒后,她以为自己猜错了。
那时她想,尽管断臂人与谢无晏有私交,但兴许不会让他下毒。白梨花的毒可能还会像上一世一样,由傅锦亲手下给她。
可现在,谢无晏却说,卢江雨要把白梨花给他。
也就是说,她之前猜对了,那个神秘的背后之人,在这一世,弃用了傅锦,选择了谢无晏。
可那人为何放弃傅锦了?
虞雪坠皱眉梳理前世和今生的不同。上一世,她喜爱傅锦,立他为君后,与他感情极深。而这一世,尽管她已经努力勉强自己对傅锦好了,但在有心人眼里,她对傅锦的那点好却远远不够。
而且从另一个层面想,就算傅锦为她下毒成功,他也无法在她“重病”之时代理朝政,因为朝堂众人不会信服一个小小的良修。
谢无晏说过,卢江雨选择他,是因为卢江雨知道她和谢无晏之间有“私情”。她之前数次带着乌泱泱的护卫,大张旗鼓往来伯府,所以卢江雨等人认为她对谢无晏一往情深。
这种亲密的关系,最适合让她毫无防备地喝下毒药了。
到时候,因为白梨花的特殊,她不会知晓自己中毒,谢无晏便能趁机骗取她的信任,一手把持朝堂。
再加上谢无晏是前益州大都督,在朝中威望颇高,朝堂众人也会信服他。
以上种种,大概就是这一世,那人放弃傅锦,转而选择谢无晏的原因。
还有一个疑惑的地方,上一世,白梨花出现在她在位的第五年,可现在,白梨花为什么提前四年出现了?
这一刻,虞雪坠也想通了这个问题。
因为上一世,她和谢无晏内斗了三年,这三年间,战火不熄,那背后之人不敢妄动,而这一世,她和谢无晏握手言和,如今大渝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所以他们便决定提前对她动手。
虞雪坠噤声许久,理清了所有的事,心中又失望又欣喜。
失望的是,没想到她费时费力,下了许多心思的傅锦,竟成了一枚废棋。
而欣喜的是,铲除上辈子真正害她致死的人,她不需要等待四年了,也许结果很快就能见分晓。
谢无晏安静坐在一旁,看着虞雪坠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她的面容上带着一点精明的笑意,让她看起来愈发像一朵有毒的花。
虞雪坠很快有了一个完美的计策。
她抬头看向谢无晏,眸中漫着熠熠的光。
“谢无晏,你得帮我。”
谢无晏道:“好。”
“卢江雨不是让你给我下毒么,”虞雪坠抓住他的手腕,“你听他的,把毒下给我。”
谢无晏眼梢微抬。
“陛下想假意中毒?”
“对。”虞雪坠笑道,“只有我中了毒,如他们所愿,那真正操纵着一切的人,就再也隐藏不了了。”
待她“中毒”后,那算计她许久的人,一定会联合谢无晏,迫不及待地享受胜利的果实,到时候,全部就真相大白了。
“既然查不出谁在指使卢江雨,那我们就把他钓出来。谢无晏,你愿意帮我吗。”
谢无晏看着她眼眸中明媚的光,慢慢颔首。
“就知道你不会拒绝我。”虞雪坠松开他的手腕,可抬手的时候,谢无晏忽然低低嘶了一声。
她一愣,低头看去。
谢无晏的手腕被薄薄的衣料覆盖着,她用指尖掀开,发现他的腕骨连着小臂,正结着一层斑驳交错的血痂。
虞雪坠原本昂扬的心情霎时萎顿下去。
这些疤,是她用炭火和热汤烫的……她回忆起来,一时心虚又愧疚。
“……怎么这么严重,”她小声道,“我给你上药吧。”
谢无晏看着她。
“不必了……”
“不不不,都是我的错,”虞雪坠心疼地皱着眉,“快把药给我。”
谢无晏耷着眼睫,从怀中摸出药膏递给她。
虞雪坠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衣袖挽起,指尖挑出一点药膏,轻轻地涂抹在他的痂上。
谢无晏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她的动作。
房中静谧,他们之间离得很近,近到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谢无晏抬眼看了下她的脸,又悄无声息移开视线。
虞雪坠终于将他的每一寸痂都抹好了,她闷声道:“以后我给你上药吧,就当作我在赔罪。”
谢无晏低声道:“没关系的陛下,我自己来便好。”
他抽回手,将手腕遮盖严实,温声道:“时候不早了,陛下该回去了。”
他拒绝了自己,竟还要赶自己走?
虞雪坠终于后知后觉出不对劲来。
这一日,谢无晏一直很沉静,他们和好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的,刚才交谈也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就连现在拒绝她,嗓音都是缓慢温沉的。
明明他们已经和好了,但谢无晏却好似哪里变了。
他变得过分安静,又进退有度,他好像有点……奇怪。
虞雪坠迷惑地看着他,却一时找不出头绪。
他们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争执,还分离了半个月,他这个样子,应该是正常的吧……可能过段时间就好了……虞雪坠想着,便没把他的异样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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