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建武七年(341 年)九月初五日

初秋的风终于吹散了盛夏的燥热,却吹不散刘家心头的沉重。清晨天刚亮透,刘霖就跟着大父、阿娘扛着镰刀往田里走 —— 这是一年中最该欢喜的秋收时节,可他们脚下的步子,却比春耕时还要沉重。田埂上的草已经开始发黄,踩上去沙沙作响,远处其他农户的田里也稀稀拉拉站着人,没人说话,只有镰刀偶尔划过粟秆的 “咔嚓” 声,在寂静的田野里显得格外突兀。

刘家的两亩粟田,远远望去就透着 “可怜”—— 粟穗比往年短了一少半,穗粒稀稀拉拉地挂在秆上,风一吹,空壳就簌簌往下掉。刘霖蹲下身,捏起一株粟穗,轻轻一搓,掌心里只剩几粒干瘪的粟米,大部分都是空壳,硌得掌心发疼。“今年这收成,怕是连去年八成都不到。” 大父扶着腰,咳嗽了几声,眼神落在粟田上,满是无奈,“春天被羯兵踩了秧苗,夏天又没下几场雨,能有这点收成就不错了。”

阿娘没说话,只是拿起镰刀,小心翼翼地割下一株粟穗,生怕把仅有的几粒粟米晃掉。她的动作很慢,每割一株,都要低头看一眼穗子,像是在确认有没有漏掉的颗粒。“每一粒都得捡着,都是救命的粮。” 阿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把割下的粟穗放进随身的布袋里,布袋子轻飘飘的,半天都没鼓起来。

刘霖也拿起镰刀,学着阿娘的样子,慢里斯条地割着。镰刀划过粟秆的声音不再像往年那样清脆,反而带着点 “虚浮”—— 很多粟秆根本没结穗,割下去只听到 “空响”。他割了快一个时辰,布兜里的粟穗才勉强装满,胳膊却已经酸得抬不起来。太阳慢慢升起来了,秋老虎的余温依旧灼人,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干涸的泥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歇会儿吧,喝口水。” 阿娘从怀里掏出水囊,递给刘霖和大父。水囊里的水带着点土腥味,却格外解渴。刘霖坐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粟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 往年这个时候,两布袋早就快装满了,今年半天才勉强弄了一袋袋半。他想起去年冬天断粮的日子,想起阿娘偷偷抹泪的模样,想起羯兵上门勒索时的嚣张,心里一阵发慌:这点粮食,够不够过冬?够不够应付下次的赋税?

歇了没一会儿,三人又接着割。直到夕阳西下,才把两亩田里的粟穗全割完,装了满满两个布兜 —— 可拎在手里这点粮食,却比往年少太多了。往家走的时候,大父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咳嗽,阿娘一边走路,一边盯着手里紧紧攥着的布袋,像是怕里面的粟穗会飞掉。

回到家,院中的空地上早就铺好了干净的粗布,阿娘把粟穗倒在布上,开始仔细晾晒。她蹲在地上,用手轻轻拨弄着粟穗,让每一株都能晒到太阳,偶尔会捡起混在里面的杂草,或者掉在布上的空壳,小心翼翼地放进旁边的小竹篮里 —— 那些空壳虽然不能吃,却能烧火,在这个缺柴的年代,一点都不能浪费。

接下来的几天,刘家都在忙着脱粒、筛选。刘霖和大父坐在门槛上,用连枷轻轻拍打粟穗,粟米和空壳混在一起,落在铺好的布上;阿娘则拿着竹筛,一点点筛掉空壳和杂质,留下饱满的粟米。竹筛晃动的声音 “沙沙” 响,半天才能筛出一小捧粟米,阿娘的额头上满是汗珠,却不敢停下 —— 每一粒粟米,都关系着全家冬天的生计。

“总共就这么点。” 第五天傍晚,阿娘把筛好的粟米全部倒进一个粗布袋子里,拎起来掂了掂,声音里满是担忧,“加上之前剩下的一点杂粮,总共也不到一袋,够咱们吃多久啊?”

刘霖凑过去看,袋子确实没鼓起来,拎在手里轻飘飘的,估计也就二三十斤。阿娘把袋子里的粟米倒在院中的石板上,分成三小堆:“这堆是明年的种子,得留够,不然开春没法种地;这堆是口粮,省着点吃,说不定能撑到明年春天;这堆…… 这堆得留着应付下次的赋税,要是羯吏再来要粮,总不能让他们把种子也抢走。”

每一堆粟米都少得可怜,尤其是口粮那堆,摊在石板上,还没巴掌大。大父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那三堆粟米,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今年的收成还是不好,明年要是再遇到天灾,或者羯吏再加倍要粮,咱们怕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刘霖看着大父皱成疙瘩的眉头,看着阿娘眼里的担忧,心里也不好受,却还是强挤出一点笑容:“大父,阿娘,别担心。明年咱们多种些耐旱的作物,比如糜子、荞麦,就算天旱也能有点收成。咱们再想办法多攒点草木灰,多挖点野菜晒干,肯定能撑过去的。”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清楚,这不过是安慰的话。在这个乱世里,个人的努力在天灾**面前,实在太渺小了 —— 春天羯兵可以随意踩坏秧苗,夏天可以随意加倍征收赋税,秋天就算收成好了,也可能被抢走,冬天还可能遇到寒潮、断粮。他们就像田里的粟米,只能任由风雨摧残,任由羯族人掠夺,根本没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阿娘摸了摸刘霖的头,叹了口气:“阿娘知道你懂事,可这世道…… 太难了。咱们能做的,也只有省着点吃,小心点活,别惹羯族人,能多熬一天是一天。” 她说着,把留作种子的粟米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陶罐里,封好口,藏在床底下 —— 上次交夏赋时,连留种的粮都被抢走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丢了。

当天晚饭,阿娘用新收的粟米煮了粥。粥比平时稠了一点,能看到几粒完整的粟米,刘霖喝在嘴里,却没觉得香,反而有点涩 —— 他知道,这碗粥是用未来的希望换来的,喝一口,就少一口。阿娘把自己碗里的粟米都挑出来,放进刘霖和大父碗里:“你们爷俩多吃点,一个要种地,一个要养病。”

刘霖看着碗里额外的粟米,又看了看阿娘空荡的碗底,鼻子一酸,把粟米又挑了回去:“娘,您也吃,您每天晒粮、筛粮,比我们还累。” 大父也跟着说:“是啊,你也得吃,不然身体熬不住。”

阿娘没再推辞,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泪差点掉进碗里。院外的风刮过老槐树,叶子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像是在为这个苦难的家庭叹息。

夜里,刘霖躺在干草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看着屋顶的破洞,月光从洞里照进来,落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他想起白天分粮时的场景,想起大父的叹息,想起阿娘的担忧,心里满是沉重。他不知道明年会不会更好,不知道下次羯吏上门该怎么办,不知道这个家能不能熬过下一个冬天。

可他又不能放弃。他想起春耕时播下的种子,想起秋收时小心翼翼收割的粟穗,想起家人互相扶持的模样,心里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 就算世道再难,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只要肯努力,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他攥紧了拳头,在心里默默发誓:明年一定要更努力地种地,更小心地应对羯吏,一定要让家人能多喝几碗稠粥,能少受一点苦。

窗外的月光渐渐淡了,天快亮了。刘霖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一定要带着家人活下去,等到能改变命运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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