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八年(342 年)二月十八日
早春的寒风还带着刺骨的凉意,村口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抖得厉害,像一双双伸向天空的枯手。往日里偶尔有人驻足的树下,今日却挤满了村民,人人都低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 三匹高头大马拴在树干上,马背上的羯兵穿着亮闪闪的铠甲,腰间的短刀悬在身前,刀刃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冷光,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围拢的村民。
“都站远点!别挤!” 一名络腮胡羯兵扬起马鞭,往人群前的空地上抽了一鞭,“啪” 的脆响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另两名羯兵则合力将一张泛黄的告示贴在槐树粗糙的树干上,告示边缘用黑墨画着狰狞的虎头,中间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字字像淬了毒的针 —— 那是官府的征发徭役的告示。
刘霖挤在人群的最外层,踮着脚往里看。他的心跳得飞快,指尖冻得发僵却浑然不觉 —— 从腊月里流言传开,他就日夜悬着心,此刻告示贴出来,像是终于要揭开那层让人窒息的薄纸,却连呼吸都不敢重一分。
“谁认识字?念!” 络腮胡羯兵粗声喝道,马鞭指向人群。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应声 —— 认识字的没几个,就算认识,也怕念出不好的消息。最后,村东头的老儒生颤巍巍地走出来,他拄着拐杖,凑近告示,嘴唇哆嗦着,一字一句地念出声:“大赵天王诏:兹因新修邺城新宫,征发冀、幽、青、兖四州赵人男丁,年十五至五十者赴役。限十日内于各郡国集结,统一征发至邺城新宫城址调度,违令者阖家发配蓟城!本次徭役期限之新宫落成为止。建武八年二月初十。”
“斩阖家发配蓟城!” 几个字刚落,人群里瞬间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哭喊声。一名妇人当场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家男人刚二十五啊!他走了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啊!”旁边的汉子也红了眼,攥紧了拳头却不敢说话 —— 谁都知道,“阖家发配蓟城!” 不是吓唬人的,去年邻村有户人家躲着不赴役,羯兵直接烧了他家的房子,一家五口全被充军发配了。
刘霖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年十五至五十 —— 他今年正好十五,刚卡在征发的门槛上。他想起之前听大父说的,徭役工地上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天不亮就要上工,天黑了才能歇,每天只能喝两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冬天没有棉衣,夏天没有遮荫,累死、饿死、病死的人每天都有,最后连个埋骨的地方都没有。
“都哭什么哭!”络腮胡羯兵不耐烦地踹了一脚旁边的石头,“能为天王修宫殿,是你们赵人的福气!十日内不集结,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完,他又对着人群扫视一圈,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脸,最后翻身上马,“走!去下一个村!”
羯兵的马蹄声渐渐远去,留下满场绝望的村民。有人蹲在地上默默流泪,有人互相搀扶着叹气,还有人疯了似的往家跑,像是想把这可怕的消息藏起来。刘霖僵在原地,手脚冰凉,直到旁边的李叔拍了拍他的肩膀,才缓过神来:“阿霖,快回家跟你大父和阿娘说吧,早做打算……”
李叔的话像一根针,扎醒了刘霖。他拔腿就往家跑,脚下的冻土硬得硌脚,却比不过心里的寒意。他跑过田埂,跑过院外的老槐树,推开柴门时,手还在抖 —— 他该怎么跟大父和阿娘说?说他们唯一的指望要被征去赴役,说不去就是全家发配?
“阿霖,怎么了?跑这么急?”阿娘正坐在灶膛边缝补衣裳,看到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的模样,连忙放下针线迎上来。大父也从屋里走出来,扶着门框,眼神里满是担忧。
刘霖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半天说不出话。他看着阿娘关切的眼神,看着大父苍老的脸,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娘阿,大父…… 官府贴告示了…… 要征徭役,十五到五十岁的男丁都要去…… 限十天…… 不去,就全家……发配蓟城!”
“什么?”阿娘手里的针线 “啪” 地掉在地上,她上前一步抓住刘霖的胳膊,手都在抖,“你说什么?征徭役?阿霖你才十五啊!他们怎么能征你去?”
大父也僵住了,他扶着门框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嘴唇哆嗦着:“发配蓟城…… 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他慢慢走到刘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手心里满是冷汗,“阿霖,你不能去…… 你去了,我和你阿娘怎么活?田里的地没人种,赋税交不上,冬天连口粥都喝不上……”
“可不去也不行啊……” 刘霖的声音带着哭腔,“羯兵说,违令者全家发配…… 我们躲不过去的……”
阿娘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对着天祈祷:“菩萨保佑,求求你保佑阿霖别被征走,要是非要有人去,我去!我能干活,我能吃苦,别让我的孩子去遭罪!”她一边祈祷,一边不停地磕头,额头很快就红了一片。
“你起来!”大父连忙去扶她,自己却也腿一软,差点摔倒,“祈祷有什么用?羯兵哪会管咱们的死活……”他扶着阿娘坐在门槛上,看着院角空荡荡的粮缸,看着田埂上光秃秃的土地,突然老泪纵横,“是我没用…… 我这把老骨头,护不住你们,护不住这个家……”
刘霖蹲在他们身边,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他想起春耕时一起播种的日子,想起秋收时小心翼翼收割的粟穗,想起冬天一起喝野菜粥的温暖 —— 他们明明那么努力地活下去,明明只是想有一口饱饭、一个安稳的家,却连这点愿望都要被打碎。
夜里,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灶膛里残留的一点火星,映着三人沉默的身影。阿娘靠在炕头上,还在小声抽泣;大父闭着眼睛,眉头皱成疙瘩,不知道在想什么;刘霖坐在旁边,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
他想起张二郎 —— 张二郎今年十八,他爹还也在征发之列,要是张二郎父子被征走,他娘和妹妹肯定活不了多久;还想起李叔家的两个孩子,要是李叔走了,李婶一个人根本养不活孩子;想起村里所有像他们一样的家庭,都要面临这样的绝境 —— 要么送男丁去赴死,要么全家被发配,根本没有第三条路。
“阿霖,”大父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明天我去村里问问,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实在不行,我去替你…… 我这把老骨头,活不了几年了,你还年轻,你得活着……”
“不行!”刘霖和阿娘同时喊出声。阿娘抓着大父的手:“阿爹,你身体这么差,去了还不是送死?咱们不能没有你,也不能没有阿霖……”
大父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屋里又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呜”地响,像在为这个苦难的家庭哭泣。
刘霖看着灶膛里渐渐熄灭的火星,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 他不能就这样等着被征走,也不能让大父替他去。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试试,哪怕是逃,哪怕是躲,也要保住自己,保住这个家。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里默默发誓:无论多难,他都要活下去,要带着大父和阿娘一起活下去。就算徭役降临,就算前路是死路一条,他也要找出一条生路来。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新的一天到来了,却没有带来希望,只有越来越近的绝境。刘霖站起身,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眼神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定 —— 他要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要去寻找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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