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建武八年(342 年)二月二十五日

初春的夜晚依旧寒冷,刘家土坯房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芯烧得 “噼啪” 轻响,昏弱的光线下,屋梁上悬着的蛛网蒙着薄尘,墙角堆着的干野菜泛着暗黄,唯有灶膛边那片小小的区域,因为油灯的映照,勉强透着点暖意。

阿娘从箱底拖出一个旧木匣,匣盖打开时发出 “吱呀” 的涩响,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块粗布。她的手指在布面上反复摩挲,最终挑出一块最厚实的 —— 这是去年秋收后,她用攒了半年的麻线,连夜纺成纱、织成布的,原本想留着给刘霖做件新衣裳,过年时穿,现在却要提前拿出来,缝成徭役时的衣服。

“这块布结实,能挡风。” 阿娘对着油灯照了照布面,又用指甲掐了掐布纹,像是在确认它是否足够耐用。她从另一个小布包里,倒出少量发黄的碎棉絮 —— 这是从大父那件穿了十年的旧棉衣里拆出来的,每一片都弹得松软,是她攒了三个冬天才攒下的 “宝贝”,平时连补衣服都舍不得多用,现在却要全部填进这件新衣裳里。

刘霖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阿娘的动作,心里像被浸了冷水,又酸又沉。他想帮忙,却被阿娘拦住:“你坐着就好,阿娘自己来,你手笨,缝不好。”其实他知道,阿娘是怕他触景生情,更怕自己缝着缝着,就忍不住哭出来。

阿娘戴上顶针,穿好针线。她把布铺在膝盖上,用白粉轻轻画出衣裳的轮廓,线条画得格外宽大 ——“你还在长身子,做宽点,明年还能穿。”她嘴上这么说,眼里却泛起了水光,谁都知道,这衣裳能不能穿到明年,还是个未知数。

穿针引线时,阿娘的手明显在抖。她的手指因为常年洗衣、种地、纺线,变得粗糙不堪,指关节肿大,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泥垢。她把线头放在嘴里抿湿,再小心翼翼地往针眼里送,试了三次才穿进去。刚缝了几针,线就打结了,她只能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把结解开,手指被线勒出了红痕,也浑然不觉。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在阿娘的脸上。她的眼角爬满了皱纹,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多了不少,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缝到衣襟处时,一滴眼泪突然从她的眼角滑落,“啪” 地落在布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阿娘慌忙用袖口擦了擦脸,又低下头继续缝,针脚却比之前密了些,像是想把眼泪的痕迹,都用线盖过去。

“阿娘,歇会儿吧,明天再缝也来得及。”刘霖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哑。他看着阿娘颤抖的肩膀,看着她因为长时间低头,而微微前倾的后背,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没事,阿娘不困。”阿娘头也没抬,手里的针依旧在布面上穿梭,“早点缝好,你还能试穿一下,看看合不合身。”她说着,又一滴眼泪落下来,这次正好落在针脚处,把刚缝好的线都浸湿了。她不得不停下来,用指尖轻轻揉了揉布面,想把水渍擦干,却越擦越湿。

刘霖起身,给灶膛里添了点枯枝,火苗旺了些,屋里的温度也稍微升了点。他拿起旁边的剪刀,帮阿娘剪断线头,又把散落的碎棉絮,小心地归拢到一起 —— 这些棉絮太少了,填进衣裳里,恐怕也挡不住冬日的寒风,可这已经是家里能拿出的全部“温暖”了。

缝到衣裳的左襟时,阿娘突然停下了手。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好几个银块 —— 最大的一块也只有指甲盖大小,是她十几年前,陪嫁带过来到,将来用来打银手镯用的,平时锁在箱底,连大父都不知道。她把碎银放在布面上,比划了半天,最终在衣裳的夹层里,缝了一个小小的暗袋,把碎银小心地放进去,再用线密密麻麻地缝好,连针脚都几乎看不见。

“这个你拿着。”阿娘摸了摸暗袋的位置,声音压得很低,“到了工地,要是遇到羯兵刁难,就拿一小块出来,说不定能保你一命。别跟人说,也别弄丢了,这是咱们家最后的指望了。”

刘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掉。他知道,这几块碎银,是阿娘压箱底的宝贝,是她在走投无路时,留给自己和大父的“救命钱”,现在却全部给了他。他想拒绝,却张不开嘴 —— 他知道,这是阿娘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一个母亲,能给儿子的最后一点保护。

阿娘像是没看见他的眼泪,继续缝着衣裳的下摆。她的动作越来越慢,针脚却越来越密,每一针都缝得格外用力,像是想把对儿子的牵挂、不舍、担忧,都缝进这密密麻麻的针脚里。“袖口做紧点,别进风。”“领口缝高点,能护着脖子。”“下摆留长点,能盖住膝盖。” 她一边缝,一边小声念叨,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又像是在跟刘霖叮嘱。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油灯的光也变得越来越暗,最终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阿娘终于放下了针线,把衣裳展开,对着天光看了看,又用手拍了拍棉絮,让它分布得更均匀些。“试试吧,看看合不合身。”

刘霖接过衣裳,布料还带着阿娘的体温,和淡淡的汗味、棉絮味。他把衣裳穿在身上,确实有些宽大,却格外暖和 —— 不是因为棉絮多,而是因为里面缝满了阿娘的心意。阿娘绕着他转了两圈,又伸手把袖口往里折了折,把领口往上提了提,嘴里念叨着:“有点宽,不过没关系,里面还能套件旧衣裳。”

“阿娘,衣裳很暖和。” 刘霖看着阿娘憔悴的面容,红肿的眼睛,哽咽着说。他知道,阿娘熬了一整夜,连眼都没合过,为了这件衣裳,她耗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和心意。

阿娘笑了笑,眼里却又涌出了眼泪。她伸手摸了摸刘霖的头,又拍了拍他身上的衣裳,声音带着哭腔:“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别冻着,别饿着,要是实在撑不下去,就想办法逃回来…… 娘和大父,还在家里等你。”

刘霖重重地点头,眼泪落在衣裳的前襟上,打湿了阿娘缝的针脚。他紧紧攥着衣裳的衣角,像是在抓住最后一点温暖,也像是在抓住最后一点希望。他知道,这件衣裳,是阿娘给他的“铠甲”,能帮他抵御徭役路上的寒风,也能帮他抵御乱世里的苦难。

太阳慢慢升起来,照进屋里,落在那件新衣裳上,泛着淡淡的光。阿娘把叠好的衣裳,放进刘霖的行李里,又在上面盖了一层粗布,像是在保护一件稀世珍宝。刘霖看着行李里的衣裳,心里默默发誓:他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穿着这件衣裳,平安地回到家里,回到阿娘和大父身边。

屋里的油灯彻底灭了,可阿娘缝进衣裳里的牵挂和希望,却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照亮了刘霖即将踏上的、充满未知和危险的徭役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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