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八年(342 年 )三月初二日
黄风卷着尘土,在官道上打着旋儿,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刘霖的脸上、手上,也扎进他的心里。自从村口出发,徭役队伍已在羯兵的皮鞭下走了两三天,每天天不亮就得起身,直到太阳落山才能在破败的驿站歇脚,一天要赶二十余里路,脚下的草鞋早就磨破了底,脚掌被碎石子硌得生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刘霖裹紧了阿娘缝的粗布衣,试图挡住黄风,可风还是带着尘土顺着衣领、袖口往里钻,弄的他浑身全是土还吃了一嘴泥。他抬头望向前方,队伍像一条麻木的长蛇,在灰蒙蒙的天地间缓缓挪动,每个人都低着头,肩膀佝偻着,破旧的衣裳在黄风里抖得像枯叶,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羯兵的呵斥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和压抑的呻吟,在空旷的官道上回荡。
“快点!磨磨蹭蹭的,想挨鞭子吗?” 身后传来羯兵粗哑的呵斥,紧接着是 “啪” 的一声脆响,马鞭抽在旁边一名役夫的背上,那役夫踉跄了一下,闷哼一声,却不敢停下脚步,只能咬着牙往前挪。刘霖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 这两天,他已经见惯了羯兵的残暴,稍有怠慢,马鞭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没人敢反抗,也没人敢求情,只能默默地忍受。
队伍行至一处沟壑旁时,一股刺鼻的腐臭味突然扑面而来,像混杂了烂肉、枯草和泥土的气息,令人作呕。刘霖皱着眉,下意识地往沟壑里瞥了一眼,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 沟壑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具尸体,有老人,有孩子,也有青壮年,大多衣衫褴褛,几只秃鹫落在尸体上,正贪婪地啄食着,见队伍走过,只是抬头瞥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进食,丝毫不怕人。
“别看!” 身旁的王二哥突然拉了刘霖一把,压低声音说,“看多了心里堵得慌。” 王二哥大名叫王虎,比刘霖大五岁,家里还有妻子和三岁的孩子,这次也被征了徭役。出发前,两人约好互相照应,这两天一直走在一起。
刘霖收回目光,胃里却一阵翻涌,他强忍着恶心,低声问:“这些都是…… 流民?” 王二哥点了点头,声音里满是无奈:“去年冬天天旱,很多地方颗粒无收,流民就多了,路上饿死、冻死的,数都数不清。羯兵才不管他们的死活,有时候看到快饿死的,还会一脚踢进沟里,省得挡路。”
话音刚落,就见队伍前头,一名羯兵骑着马,路过一个蜷缩在路边的流民。那流民看起来只有十几岁,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气息微弱,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发霉的饼子。羯兵嫌他挡路,毫不犹豫地抬起脚,狠狠踹在流民的胸口,流民 “哇” 地吐出一口血,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滚进沟壑,落在一具尸体旁,再也没了动静。羯兵却像没事人一样,勒转马头,继续催促队伍:“快走!别在这儿耽误时间!”
刘霖看着这一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发麻,可心里的愤怒和无力感,比手上的疼更甚。他想起家里的大父和阿娘,想起村口分别时他们的眼泪,突然明白,在这个乱世里,汉人不仅在村里被欺压,在路上,在任何地方,都像蝼蚁一样,性命廉价得不如一根草,随时可能被剥夺。
临近中午,队伍在一处破败的土地庙旁停下,羯兵开始分发 “饭食”。所谓的饭食,是用一个破陶缸装着的稀粥,里面掺着不少沙土和草屑,舀到碗里,能清楚地数出碗底的米粒,最多不过十粒。羯兵拿着木勺,粗暴地往役夫们递过来的破碗里舀粥,动作快得像赶苍蝇,谁要是敢多要一勺,就会被木勺狠狠砸在头上。
刘霖接过粥碗,粥水带着一股土腥味,喝在嘴里,沙土硌得牙生疼。他刚喝了两口,就看到王二哥捧着碗,眉头紧锁,显然也难以下咽。王二哥看到刘霖望过来,苦笑了一下,把自己碗里仅有的几粒米粒,拨了一半到刘霖碗里:“你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二哥,你也饿。” 刘霖连忙把米粒拨回去,“咱们一起吃,都得活着到工地。” 王二哥摇了摇头,又把米粒拨过来:“我比你壮,能扛住,你要是倒下了,谁给你爹娘养老?听话,吃了。” 刘霖看着王二哥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一阵发酸,只能默默地把米粒吃下去 —— 这几粒米,不仅是食物,更是难友间微薄的温暖,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吃过 “午饭”,队伍继续赶路。午后的太阳稍微暖和了些,可风却更大了,卷起的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刘霖的脚步越来越沉,脚掌磨出了好几个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他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心里默念着大父的叮嘱:“活着回来,一定要活着回来。”
突然,队伍中间传来 “扑通” 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羯兵的呵斥。刘霖连忙抬头望去,只见一名年近五十的役夫,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役夫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显然是饿坏了,也累坏了。
两名羯兵立刻骑马奔了过去,其中一名蹲下身,用马鞭戳了戳役夫的身体,见没反应,便揪住役夫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地上狠狠一磕,役夫还是没动静。羯兵不耐烦地站起身,扬起马鞭,对着役夫的头部狠狠抽打起来,“啪啪” 的鞭响在空旷的官道上格外刺耳,役夫的头上很快渗出了鲜血,染红了地上的尘土,可他始终没动一下 —— 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晦气!” 羯兵吐了口唾沫在役夫身上,对着旁边两名年轻的役夫呵斥,“把这死鬼拖到沟里去,别挡路!” 两名役夫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一人拽着役夫的胳膊,一人拽着腿,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到路边的沟壑里,扔在一堆尸体上。那具尸体滚了几下,停在一具孩童的尸体旁,场面凄惨得让人不忍直视。
刘霖看着那具逐渐远去的尸体,胃里再次翻涌起来,他忍不住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 早上喝的那点稀粥,早就消化完了。王二哥拍了拍他的背,低声说:“别往心里去,这路上,这样的事还多着呢。”
刘霖直起身,擦了擦嘴角,看着远处沟壑里密密麻麻的尸体,看着羯兵冷漠的脸,看着身边役夫们麻木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徭役征途中,汉人的性命比草芥还要廉价,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学会麻木,学会隐忍,不能有太多的情绪,不能有太多的同情,只能一门心思地往前走,只能想着如何让自己活下来。
他攥紧了玉佩,温润的玉质贴着皮肤,像是在提醒他家人的牵挂。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望向队伍前方灰蒙蒙的天际,脚步虽然依旧沉重,却比之前坚定了些 —— 无论前路多残酷,无论要忍受多少痛苦,他都要活下去,为了大父和阿娘,为了家里的那两亩田,也为了自己,他必须活着走到工地,活着熬过去,活着回到那个虽然贫瘠却充满温暖的家。
队伍继续在官道上挪动,像一条在绝望中挣扎的长蛇,身后留下的,是尘土,是呻吟,是越来越多的尸体,而前方,只有无尽的苦难和未知的危险,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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