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八年(342 年)二月二十八日
早春的风还裹着残冬的寒意,刮在脸上像细针在扎。村口的老槐树下早已围满了人,却静得只剩羯兵的马蹄声和偶尔传来的啜泣 —— 三匹高头大马立在树下,马背上的羯兵穿着亮得晃眼的铠甲,腰间的短刀悬在身前,刀刃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冷光,手里攥着泛黄的名单,正用粗哑的嗓音一遍遍催促:“十五到五十的男丁都站出来!限半个时辰,误了时辰,按抗令处置!”
刘霖别过阿娘和大父来到村口集合,他穿着阿娘连夜缝的粗布衣,用料厚实挡住了初春寒意,领口被折了两折,刚好护住脖子;脖间系着大父给的玉佩,藏在衣内,温润的玉质贴着皮肤,像揣着一团小小的暖火;背上的行李很重,装着野菜干、甜草根,还有野菜面饼。每走一步,行李的晃动都提醒他这不是寻常的出门,而是走向不知归期的徭役路。
“阿霖,再把衣裳拉拉,别进风。” 忽然传来阿娘的声音,不知道她啥时候跟了过来,只见她长满茧子的手还在抖,她帮刘霖理了理衣襟,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像是要确认他有没有着凉。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止不住的颤:“路上要是饿了,就吃野菜干吃野菜面饼,别省着;要是让你干重活,别硬撑,能歇就歇会儿;要是想阿娘和大父了…… 就摸摸腰间的玉佩,阿娘和大父都在玉佩里陪着你。”
过了许久,大父也拄着木杖跟了过来,脸色比往常更苍白,咳嗽被他硬生生憋在喉咙里,只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闷响。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眼神一直落在刘霖身上,从头发到鞋子,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里。直到走到跟前,他才伸手拍了拍刘霖的肩膀,声音沙哑却坚定:“活着回来,我们在家等你。田我会帮你看着,明年开春,还等着你回来播种。”
刘霖点点头,想说 “您放心”,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只能用力攥住自己的手。他扫了一眼周围的村民,村里符合年龄的男丁都来了 —— 张二郎和他爹也在身边,头低着,肩膀微微耸动;李叔红着眼,正把一个布包塞给李婶;还有村西的王小哥,和刘霖一样也才十六岁,他娘抱着他哭,眼泪把他的衣裳都打湿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恐惧,每个人的家人都在旁边抹泪,整个村口像被一层厚重的愁云裹着,喘不过气。
“都站好!开始点名!” 羯兵的吆喝声打断了弥漫的悲伤。为首的络腮胡羯兵展开名单,一个个念名字,被点到的男丁要出列站成一排,家人只能留在原地,谁要是敢往前凑,就会被马鞭抽开。
“张二郎!”“到……” 张二郎应了一声,他娘想拉他,却被羯兵用马鞭挡住。张二郎回头看了一眼他娘,眼泪掉了下来,却还是一步步走到队伍里。
“李铁柱!”“到。” 李叔深吸一口气,摸了摸李婶的头,转身走向队伍,走了两步又回头,大声说:“照顾好孩子们!”
名字一个个念下去,队伍越来越长,留在原地的家人哭声也越来越大。刘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手心全是汗,阿娘的手也越攥越紧,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
“刘霖!”终于念到他的名字。刘霖浑身一震,刚想应声,阿娘突然抱住他,哭出声:“阿霖!阿娘舍不得你!你一定要回来啊!” 大父也上前一步,伸手抓住刘霖的胳膊,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
“哭什么哭!耽误点名,连你们一起抓!” 羯兵不耐烦地挥了挥马鞭,马鞭的梢子擦着阿娘的肩膀划过,吓得她赶紧松开手。刘霖咬了咬牙,应了一声 “到”,转身想再看家人一眼,想把他们的模样记牢,却被旁边的羯兵推了一把:“快点!磨蹭什么!”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站稳后猛地回头 —— 阿娘眼泪汪汪的,头发乱了,嘴里喊着 “阿霖!照顾好自己!”;大父拄着木杖,也往前挪了几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正对着他挥手;张二郎的娘、李婶、王小哥的娘…… 所有的家人都在挥手,哭声、喊声混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割着。
“再鬼哭狼嚎的就用鞭子抽了!人到齐了,准备上路!” 羯兵勒住马,对着徭役众人的家人呵斥。阿娘含泪一只手捂着嘴站在原地,一只手对着刘霖方向直挥手,虽然没说话,对儿子的牵挂尽在不言中。
队伍开始缓慢的蠕动,刘霖看着阿娘的身影越来越小,大父的木杖在地上戳出小小的印记,村口的老槐树渐渐模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隔着衣服紧紧握胸口的玉佩,它的轮廓在掌心硌得生疼,像是在提醒他大父的叮嘱。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阿娘,大父,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一定会回来陪你们种地,回来喝您煮的野菜粥。”
络腮胡羯兵,猛地一夹马腹,马匹嘶鸣着扬起前蹄,溅起的泥点落在最前排村民的裤脚上。他挥起马鞭,“啪” 地抽在身前的空地上,粗声喝道:“都给老子走快点!日落前要是到不了十里外的驿站,今晚就别想吃饭!”
两名随从羯兵立刻跟上,一人骑马走在队伍前头开路,马蹄踏在土地上发出 “笃笃” 的闷响,像是催命的鼓点;另一人则走在队伍末尾,手里的短刀半出鞘,刀刃闪着冷光,时不时用刀背戳一下落在后面的村民。“快点!别磨蹭!” 被戳中的村民一个趔趄,不敢回头,只能踉跄着加快脚步。
队伍像一条沉重的锁链,在荒凉的田埂上缓缓挪动。村民们大多低着头,肩膀佝偻着,破旧的衣裳在风里抖得像枯叶,没人敢说话,只有脚步声、羯兵的呵斥声和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刘霖走在队伍中间,能清晰地闻到前面张二郎身上的汗味,能听到后面王小哥压抑的抽泣,还能看到身旁李叔攥得发白的拳头 —— 每个人都揣着对家人的牵挂,也揣着对前路的恐惧。
走在末尾的羯兵突然停在一个脚步迟缓的老村民身后,那老人约莫五十岁,头发已半白,腿似乎有些跛,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羯兵皱起眉,一脚踹在老人的膝弯处,老人 “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坚硬的土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老东西!走不动就早点说!” 羯兵举起马鞭,就要往下抽,刘霖心里一紧,刚想上前,却被旁边的李叔悄悄拉住 —— 李叔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无奈,像是在说 “别管,会连累自己”。
幸好前头的络腮胡羯兵回头喊了一声:“别耽误时间!让他起来赶紧走!” 那羯兵才悻悻地放下马鞭,踹了老人一脚:“赶紧起来!再慢老子就把你扔在这儿喂狼!” 老人忍着疼,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上队伍,嘴角却渗出了血丝。
渐渐起风了,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刘霖把衣领往上拉了拉,护住脖子。等风稍微小点时候,他抬头望向远方,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阳光,只有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延伸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他知道,这趟徭役之路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苦要吃,更多的危险要面对,但只要他还活着,只要心里的念想还在,他就必须走下去,必须回到阿娘和大父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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