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八年( 342 年 )四月初五 日
四月的春风总裹着漫天尘土,从北方的戈壁刮来,扑在工地每个人的脸上、眼里,像撒了把细沙。刘霖刚抬着半块石料走了两步,就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 睫毛上沾着的尘土混着汗水,糊得他几乎看不清前路。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可他不敢停下,肩膀上的杠子还勒在旧伤上,一动就牵扯着皮肉,那点疼却早被 “不能停” 的念头压了下去。
工地上的尘土比三月更甚,远处的木架、近处的地基,都蒙在一层灰黄色的雾里。数万役夫像被钉在尘土里的木偶,机械地重复着搬运、搅拌、搭建的动作,没人说话,只有麻绳、杠子和石头摩擦的 “咯吱” 声、羯兵马鞭破空的 “咻咻” 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咳嗽或呻吟,在风里飘不远就散了。
“阿霖,歇口气再走。” 王二哥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野菜饼 —— 这是早上分的 “干粮”,两人省着吃,到现在还剩这么点。刘霖停下脚步,靠在一块没搬完的石料上,接过饼子咬了一小口,饼渣混着尘土,在嘴里硌得牙生疼。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的石料堆,看见一个穿青色短打的年轻役夫,正和同伴说笑着抬石头,那役夫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点稚气,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极了村里的二柱。
“那是小周,前几天刚被征来的。” 王二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声说,“听说家里还有个妹妹,他总说要活着回去给妹妹带糖吃。” 刘霖点点头,心里泛起一丝酸楚 —— 在这工地上,每个役夫背后都有个盼着他回去的家,可谁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没歇多久,羯兵的哨声就响了:“都别磨蹭!卯午后到酉时,谁也不准停!” 刘霖和王二哥赶紧拿起麻绳和杠子,再次套上石料。风更大了,尘土钻进衣领,贴在汗湿的皮肤上,痒得难受,却只能忍着 —— 伸手去挠,就会慢下来,慢下来就可能挨鞭子。
正午后的太阳渐渐毒了起来,虽然被尘土挡着,却依旧闷热。刘霖的后背早就被汗水浸透,粗布衣贴在身上,像裹了层湿泥。他抬着石料走了快两个时辰,腿开始发颤,肩膀的旧伤被杠子磨得更疼,每走一步都像有针在扎。突然,不远处传来 “哗啦” 一声响,紧接着是 “扑通” 的闷响。
刘霖下意识地抬头 —— 是那个叫小周的年轻役夫,他手里的石料滚落在地上,人也倒在了尘土里,一动不动。旁边的同伴吓得赶紧去扶,却还没碰到小周,就被一道黑影拦住了。
是羯兵队长高裕。那是个满脸横肉的羯族人,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额头划到下巴,手里的马鞭常年带着血痂,工地上的役夫们都怕他。高裕几步走到小周身边,一脚踩在滚落的石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小周,粗哑的嗓音像破锣:“赵人贱种!敢偷懒?”
小周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得渗着血,他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将军…… 我实在没力气了…… 抬不动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还在微微发抖。
“没力气?” 高裕冷笑一声,扬起手里的马鞭,“啪” 的一声,狠狠抽在小周的背上。小周疼得 “啊” 地叫出声,身体瞬间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抓着地上的尘土。“老子让你没力气!让你偷懒!” 高裕的鞭子一下接一下地抽下去,马鞭上的铁头划破了小周的粗布衣,露出里面的皮肉,很快就渗出血来,染红了后背。
小周在地上翻滚着,求饶声越来越弱:“将军…… 别打了…… 我错了…… 我现在就去抬……” 可高裕根本不听,反而打得更狠,马鞭落在小周的头上、胳膊上、腿上,每一下都带着风声,听得周围的役夫们浑身发颤。
刘霖攥紧了手里的麻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发麻。他看着小周在地上挣扎,看着他后背的血越来越多,看着他的求饶声渐渐变成微弱的呻吟,心里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他想起早上小周还在和同伴说笑,说要给妹妹带糖吃,可现在,那个鲜活的人,却在羯兵的鞭子下,一点点失去生机。
“别抬头!继续干活!” 王二哥突然用胳膊肘碰了碰刘霖,声音压得极低,“看了也没用,只会连累自己!” 刘霖猛地回过神,才发现高裕的目光正扫过来,他赶紧低下头,和王二哥一起,拖着石料往前走,可耳朵里全是马鞭抽打的声音,还有小周最后那声微弱的 “娘……”。
不知过了多久,马鞭声停了。刘霖偷偷用眼角瞥了一眼 —— 小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后背血肉模糊,鲜血渗进尘土里,染红了一大片,连呼吸的起伏都没了。高裕踢了小周一脚,见没反应,吐了口唾沫在他身上:“没用的贱种,打死了也活该!”
随后,他喊来两名羯兵,指着小周的尸体:“把他拖到入口的木桩上挂起来,让这些赵人看看,偷懒的下场!” 两名羯兵像拖死狗一样,拽着小周的胳膊,往工地入口走。小周的头发散在脸上,遮住了他的眼睛,嘴角还残留着血迹,原本带着稚气的脸,此刻苍白得像纸。
刘霖和王二哥抬着石料经过入口时,正看见羯兵把小周的尸体挂在木桩上。木桩有两人高,上面早就挂满了干枯的藤蔓,小周的尸体被绳子绑在木桩中间,随着风轻轻摇晃,后背的血顺着木桩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了小小的血洼,引来几只苍蝇嗡嗡地围着转。
“别往上看。” 王二哥的声音有些发颤,却依旧坚定,“记住,在这儿,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要是出事了,你阿娘和大父怎么办?” 刘霖点点头,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眶里的湿意压回去。他攥紧了玉佩,温润的玉质贴着皮肤,像是大父的手,在轻轻拍着他的背,提醒他 “要活着回来”。
接下来的劳作更压抑了。役夫们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刘霖的肩膀更疼了,旧伤被磨得再次裂开,血渗到麻绳上,干了之后结成硬痂,一动就牵扯着疼。可他不敢慢下来,小周的尸体在风里摇晃的样子,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提醒他稍有不慎,就会和小周一样,变成木桩上的 “警示”。
收工时,天已经黑透了。刘霖和王二哥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工棚走,经过入口时,小周的尸体还挂在木桩上,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王二哥从怀里掏出一点草药,递给刘霖:“今晚把伤口好好敷敷,明天还得干活。”
刘霖接过草药,看着王二哥疲惫却坚定的眼睛,突然开口:“二哥,我们一定会活着回去的,对吗?” 王二哥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头:“对!一定会!我要回去见我媳妇和孩子,你要回去见你大父和阿娘,咱们都得活着!”
回到工棚,刘霖躺在干草上,把草药嚼碎敷在肩膀的伤口上。清凉的感觉传来,疼痛感减轻了些,可心里的沉重却一点没少。他想起阿娘缝的粗布衣,想起大父的叮嘱,想起小周的妹妹还在等着哥哥带糖回去,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干草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工棚里很静,只有役夫们疲惫的呼吸声。刘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发誓:无论这工地多苦,无论羯兵多残暴,他都要活着,不仅为了自己,为了大父和阿娘,也为了像小周一样没能回去的人,他要活着走出这个炼狱,回到那个属于他的家。
月光透过工棚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刘霖的脸上,泛着淡淡的光。那光很弱,却像一点希望,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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