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建武八年( 342 年)八月初十日

虽然已经立秋,工地的热浪偶尔会掺进一丝若有若无的凉爽 —— 刘霖在抬石料时,忽然捕捉到这丝气息,手指猛地一顿,杠子压得肩膀生疼也浑然不觉。他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家里的粟田已经泛了金黄,阿娘会在清晨蒸好野菜饼,他和大父扛着镰刀去田里,粟穗割下来时,会带着淡淡的谷物香,连风里都飘着盼头。

可现在,风里只有尘土味、汗臭味,还有羯兵马鞭破空的 “咻咻” 声。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泥地,石料在上面拖出深深的痕迹,像一道永远走不完的苦路。“阿霖,发什么愣?小心挨鞭子!” 王二哥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伸手拽了他一把,刘霖才回过神,赶紧跟着往前挪步,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这几天,工地上偶尔会来几个挎着布包的商贩,大多是羯族或依附羯族的汉人,卖些发霉的饼子、粗糙的布料,还有一样最让役夫们心痒的 —— 代写家书。昨天收工时,刘霖就看见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商贩,蹲在工棚外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支秃笔和几张皱巴巴的纸,身边围了好几个役夫,眼睛都亮着,却没人敢先开口 —— 大家都知道,一封家书要价二十文钱,这对每天只能喝掺沙稀粥的役夫来说,是笔天文数字。

刘霖攥了攥藏在怀里的布包,里面是他攒了半个月的杂粮。每天分粥时,他都只喝半碗,把剩下的杂粮偷偷藏起来,昨天终于跟一个想换杂粮的役夫换了三十多文钱 —— 那役夫家里没人了,钱对他来说,不如能填肚子的杂粮实在。

“想写家书?” 王二哥看出了他的心思,低声问。刘霖点点头,声音带着点不确定:“我想告诉阿娘和大父,我在这儿还好,让他们别担心。可…… 我不知道能不能送到。” 王二哥叹了口气,眼神暗了暗:“我前几个月也写过一封,给我媳妇的,花了二十钱,到现在也没收到回信。后来听别的役夫说,羯兵会扣压家书,还会拆开看,要是写了工地的苦,或者抱怨羯兵,不仅信送不出去,还要挨打。”

刘霖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钱袋攥得更紧了。可他实在太想给家里报个信了 —— 从三月离开家,已经五个月了,他不知道大父的咳嗽好了没,不知道阿娘一个人能不能种好田,不知道今年的收成怎么样,会不会又被羯吏勒索。哪怕只能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也好。

第二天歇晌时,刘霖揣着三十钱,走到山羊胡商贩面前。商贩斜睨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写家书?二十文一封,先给钱,再写字。至于能不能送到,我可不敢保证 —— 路远,羯兵查得严。” 刘霖咬了咬牙,把钱递过去:“我写,麻烦您一定送到邺城近郊的刘家村,交给刘老汉家。”

商贩接过钱,塞进怀里,才把纸和笔推给他:“自己写还是我代笔?你要是不认字,我帮你写,多收十文。” 刘霖脸一红 —— 他在现代读过书,可这个时代的字是繁体字,他认得却写不好。“麻烦您代笔,” 他低声说,“就写…… 就写我在工地一切安好,每天能吃饱饭,让我阿娘和大父别担心,等徭役结束了,我就回家。”

他不敢说真话 —— 不敢说每天只能喝掺沙粥,不敢说肩膀被杠子磨得血肉模糊,不敢说每天都有人饿死、累死,更不敢说他怕自己活不到徭役结束。他只能捡好话说,既怕家人担心,也怕信被羯兵拆开,招来祸事。

商贩一边听一边写,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 “沙沙” 的声 - 响。刘霖凑过去看,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着他说的话。写完后,商贩把信折好,塞进一个破旧的信封里,在封皮上写了 “刘家村刘老汉亲启”,然后放进布包:“行了,我会托人送的,能不能到,就看运气了。”

刘霖还想再叮嘱几句,却看见两名羯兵朝这边走来,赶紧往后退了退,回到王二哥身边。“写好了?” 王二哥问。刘霖点点头,心里满是不安:“不知道能不能送到。” 王二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送不到也没办法,至少你尽心了。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等以后自己回去跟他们说。”

从那天起,刘霖每天收工后,都会往工棚外望一会儿,盼着能有商贩来,带来家里的回信。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商贩来了又走,带来的都是些高价的破烂货,没有一封给他的信。他问过山羊胡商贩,商贩只敷衍地说 “还在路上”,再问就不耐烦地挥手赶他走。

半个月后的一天,工地上来了个新役夫,是从刘家村附近的王村被征来的。刘霖赶紧凑过去,打听刘家村的情况。新役夫想了想,说:“刘家村啊,我知道,今年春天国人士兵踩了不少秧苗,夏天又旱,秋收估计好不了。我来的时候,看见不少人家都在挖野菜,税吏还去勒索了,没粮的就抢东西。”

刘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那…… 你知道刘老汉家吗?一个拄着木杖的老人,还有他儿媳妇。” 新役夫摇了摇头:“我只是邻村的,刘家村村里人家太多了,我哪记得。” 刘霖的希望又落了空,心里像被浇了冷水,凉得发疼。

“别太担心,” 王二哥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干硬的野菜饼,“你阿娘那么能干,大父也会帮衬着,他们肯定能撑过去。咱们只要好好活着,早点回去,就能帮他们了。” 刘霖接过饼子,咬了一口,没什么味道,却还是慢慢咽了下去 —— 他得活下去,才能回去帮家人。

夜里,刘霖躺在湿冷的干草上,摸了摸玉佩。玉佩温润依旧,像大父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他想起写家书时的心情,想起对家人的承诺,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干草上,没发出一点声音。他知道,在这乱世里,一封家书比登天还难,羯兵不会让他们轻易互通消息,怕他们想家,怕他们闹事,怕他们反抗。

可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 也许信已经送到了,也许娘和大父看到信,就不会那么担心了;也许他们正在等着他回去,等着他一起种明年的田,等着他一起吃明年的秋收粮。

他攥紧玉佩,在心里默默念着:阿娘,大父,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我在这儿会好好活着,等徭役结束了,我就回家。到时候,我帮你们种地,帮你们收粮,再也不让你们受羯兵的欺负了。

工棚外的风还在吹,带着工地的尘土和热浪,却吹不散刘霖心里的牵挂。他闭上眼睛,把思念藏在心底,化作活下去的动力 ——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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