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琳达整个人泄了力,如同一只被猎人射中的鹿,瘫倒在地。
“小姐…,真的很抱歉。”那女beta面露不忍,反复说着安慰的话。但她的声音在贝琳达耳中却如同远处的风声,模糊不清,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母亲,父亲,哥哥,梅兰妮,凯莉。
这些名字在她的人生中渐渐遥远起来,仿佛是地与天的距离。
她多想还能再见到他们,但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能了。
她一身溃烂的伤口,和肿痛未消的腿脚,怎么跑得过身后的战乱,和如影随形的疫病。
贝琳达万念俱灰,成了深渊中绝望的囚徒,连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
她完了!
见贝琳达没有反应,女beta转动脚尖,试探着说,“那我就先走了…。”
她转过身,没有再听到贝琳达的呼声,于是快快地走了两步,像似急切地想摆脱什么麻烦。
这本该松一口气的,可是没出几步,心中那股莫名的牵挂又如潮水般涌来,迫使她不由自主地回望。
女beta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裙,内心如同被狂风暴雨肆虐的海面,波涛汹涌。在激烈的挣扎与矛盾中最终选择了折返。
“亲爱的,如果写下一封信能让你好受点的话,我为你开门好吗?”
她蹲下来,轻轻拉住了贝琳达的手,没有嫌恶上面的斑驳。
贝琳达眼睫颤动着,在无边的寂静中有了些许反应。
无助让她显得如此脆弱,仿佛回到了那个纯真的孩提时代,乖乖地跟在女beta的身后。
女beta为她搬出椅子:“坐吧,亲爱的,纸,笔,还有信封,都在这儿了。”
说着,她转身为屋内点上了两支蜡烛。身影在墙壁上拉长,像是一幅静谧的画。这间亮堂的小屋就成了末日里最后的岛,在夜色地侵蚀下,独留着一份温柔。
贝琳达看着地上堆积在一起那一摞摞未寄出的信,又或是没能被派送,没能被认领的信。她知道,她的信大概率也要如此石沉大海。
久违地再次握到钢笔,贝琳达颤抖着指骨。她不甘心,如果自己注定将死,那么,趁着她还清醒,她必须要在这世界上留下点什么。
思乡的愁绪,逃难的苦痛,病体的折磨…浓厚的情绪翻涌而上,令她奋笔疾书。
她想到了——
‘如果这是一封注定寄不出去的信,我就将它留在这乱世里。无论当它被拆开的那一天,我的国家,奥林德,它是否还存在,又是谁看到这封信,或许我也已经死去。’
‘请世界牢牢记住这一场侵略,记住在这片土地上垂死挣扎的每个生命,永远不要遗忘!’
‘公元一千三百年,我是兰利家族的一个omega小姐,在探访亲人的途中与母亲意外离散,我一路徒步北归,亲耳听到火药在南部的土地炸响,伴随着城墙坍塌,一场大火持续蔓延,在整个夏季,炙烤着所有百姓。’
‘亲眼见证了,骑士的**,地牢里的罪恶,贵族与富商哄抬粮价的种种恶行。’
‘百姓们被逼迫卖掉自己的孩子,却换不来一捧米,那一捧米就要足足十张的大票。暴/动在骑士的剑光下结束,我们可悲地争抢起了尸肉。’
‘而那些稚嫩的孩童,或被做比牲畜更低廉的食物,或被做成药酒与脂膏。’
‘腐尸带来横行的瘟疫,可是草皮都被啃食殆尽,绝望中有人依然抓起了老鼠。我在此目睹,人性的炼狱,千辛万苦喂饱喊饿的孩子,母子就一起死在街头。’
‘流离失所的难民,正遭受着凌辱。人命如草芥,尊严如尘土。而每个百姓,在战乱中都将成为难民。’
‘救救我们吧!或者,记住我们,不要让这些鲜血,白白消失在历史当中。’
贝琳达一笔一划都凝聚着血泪,她恨不得将自己全身的血都变成墨水,不停地写,不停地写,她不想停下。
这或许会是她最后一次写字…。
如果可以,她多想时间就停在这儿,但是不行。
于是在详细地记录了自己的见闻,信纸最后的最后,她把这一小方天地留给了自己。
‘亲爱的钢笔,我不想要放下你,当这封信结束,我就又要继续逃难,不知会被身后的战火驱赶向何方。’
‘就像我不舍得童年绮丽的美梦,自由自在地奔跑,撒欢,爬树,不知疲倦地与人理论,争执…,可它终究是一去不回了。’
‘妈妈,爸爸,哥哥,梅兰妮,凯莉,我爱你们,永远。’
‘再见。’
再见。
贝琳达在心底又默念了一遍,将信纸认真折叠,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在举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信封里装着的,绝不是仅几行墨迹,这凝结了她的全部,是她灵魂的一部分。
女beta没有敷衍这场无望的邮寄,她如常仔细地检查过,留意到上面的一行‘寄所有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贝琳达抿了抿唇,解释道:“我非常感谢你愿意帮忙,但我也没有那么天真,我知道,它大概率不会到我父母手里。而这次写信,也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落笔…,所以我想,有机会,它能被更多人看到。”
女beta睁大了眼睛,“那我也能看吗?”
贝琳达点头,“当然。”
她便小心地展开,一字一句看过去。
久久地,久久地。
女beta沉默地将信封收好,放在了那一摞待寄信的最上面。
它像刚出生婴儿那样,静静地躺在摇篮里,聆听着身旁信封里透出的民声。
有男人,有女人,有Alpha,有omega,有beta…。
它们托举着它,呵护着它,等待着与它一起重见天日的时刻。将思念,将爱语,将疑惑,将愤怒,将求助,再带到人前。
“其实我很喜欢这份工作的。”她突然开口。
两人同时抬起头,在烛光里对望着。
女beta指腹轻轻抚摸过桌面,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不舍。作为看了贝琳达的信的交换,反正不知明天与意外哪一个先到来,于是再无顾忌,向仅认识不到半天的陌生人放肆地敞开了心扉。
她说,“我看到了你信里写到,地牢里,那些Alpha对omega和女beta的暴行。”
“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好像所有人都在说教,omega和女beta应该呆在家里,养育孩子是我们的天职,只有赔钱货才会抛头露面。就连omega和女beta本身也十年如一日奉行着这个道理。”
“而所谓的抛头露面,即便是为了贴补家庭所付出的工作,在他们嘴巴里也足以和失贞堪称并列。”
“但我不这样想。”
“亲爱的,你知道吗,自从我站在这,我就得到了掌握自己人生的权力,没有人再能拿钱来勒我的脖子,逼迫我做不喜欢的事。所以这样的艰苦也很好,哪怕承受再多羞辱,死也是为了自己所死。”
“我宁可承担自己选择带来的后果,也不想像姐姐一样,经年累月,死在丈夫的板凳下面。所以深信不疑,无论是omega,还是我们beta,我们都应该拥有工作,拥有自己养活自己的能力与权力。”
“于是我曾经祈祷,请让我一辈子都能在邮局工作。一个月前,甚至还有零星的人来,那时候我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是每次踏进邮局,又觉得或许没那么糟。就这样,一直到今天,我终于决定不再守着这儿。”
“我本来很遗憾自己错过了最后一封信,如果早知道,就应该更认真的对待那一天的工作,更仔细的将它包裹。”
“还好,我没有真的错过它。”女beta笑了笑。
又不禁感慨:“天呐,如果不是这样的境况,我大概会把这堆惊世骇俗的话带进土里去,不过能说出来真好,已经是这样了,反正也不会更糟糕。”
贝琳达心尖一颤,在这短暂的相遇中燃起了惺惺相惜的火光。
如果能相遇的更早就好了。
她忍不住也摸了摸手下的桌面,它和梅兰妮站在后面的那张是如此相像。
只是一个是伊始,一个却是结束。
没机会说更多,她只能紧抓着这难得的时刻,细细在心中描摹她的模样,想将眼前人牢牢记住。
“在逃难的路上,我曾经想问路,好多人都被吓跑了,你是唯一一个停下来的。”贝琳达说。
“哈哈。”女beta摆了摆手,“如果你是个男人,或者是个Alpha,我可就不敢冒险了。”
话落,就默契地被彼此逗得欢笑起来,惹得屋子都跟着颤了颤,仿佛连墙壁也忍不住要加入这场小姐妹的夜话。
双手不知不觉就交握到了一起,“我叫贝琳达,你叫什么?我想要记住为我寄出这封信的邮递员的名字。”
“伊洛娜。”
“伊洛娜”贝琳达跟着念了一遍。
“遇见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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