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日光在山头闪烁，随着山峰起伏的形状，高山一小部分被阳光照亮，绝大部分则因为背光而一片昏沉。阴冷幽森的气息像爬行的蛇类，从遍布群山的深色植被中缓缓渗出。

方潮从车上下来，脚一落地，半边身子就被冷得透了。

他呆滞两秒，用僵住的手拿出手机，划了几下才点开：“小唐，你不是说天气预报11度吗？你是不是少看了个负号。”

小唐：“是11度没错，但那是在山里啊，体感温度会很低的。哥，你到了？怎么样？”

“……”方潮用手扶住险些被风吹掉的墨镜，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街上没人，门都关着，连个买早饭的店都没有。”

让他很难不咬牙切齿。

“可能是因为现在过了旺季，游客太少，很多店铺都关门了，或者推迟营业。”

方潮：……

他闭上眼，深呼吸，把“见了鬼了”四个字从脑子里抹掉，再把“来都来了”默念三遍。

好在前面的独栋小楼像是一个客栈，门半开着，仿佛还在营业。

方潮没别的选择，掀开门帘，跑了进去。

柜台没有人，大堂——或者应该叫食堂，很紧凑地摆着三张小方桌。只有一张桌上摆了饭，坐着一个男人。

日光斜射，他坐在阴影里，脊背笔直，头微微低垂，并没有看他。

不，或许看了一眼。

刚才，在他掀开客栈门帘的同时，即刻有一道目光射过来。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注视，仿佛来自万里高空上盘旋的鹰隼，或者穿透风雪而来的子弹。但只有很短的一瞬。

下一秒，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就消失了。

时间太短了，方潮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之前被狗仔和私生跟车，跟出了应激反应。

他摇摇头，甩开这种奇怪的感觉，再次环视客栈。

柜台，空的。

大堂，只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有吃的。

一大盆馒头，一大锅米粥，还有鸡蛋面。种类并不丰富，但是因为分量很足，强行营造出了一种“十分丰盛”的效果。

方潮不自觉摸了摸肚子。

从昨晚到现在，他都没吃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微笑着跟那人打招呼：“你好，你是这儿的老板吧？请问早饭是怎么卖的？”

白衔英：……

在方潮进门的那一刻，他就认出了他是谁：卸掉那个面具一样夸张花哨的妆容，这个人的五官和昨天他在那张身份卡上看到的照片重合了。

——但是他会把他认成老板，这是他没想到的。

“不，”白衔英说了一个字，忽然顿住。

他想说自己不是老板，但是突然意识到，方潮可能会记得他的声音。昨天晚上的直播连高希都在看，如果是他——就算是高希，如果被人在很多观众的围观下说出“最讨厌”，也应该会对这个声音印象深刻。

这个认知让他有一瞬间的犹豫。

“嗯？不卖吗？”方潮愣了一下。

他大概知道很多家在旅游景点附近的当地人，会直接把自己的家开成民宿，正常就开门接客，想休息了就歇业一天。不营业的时候，这桌饭菜或许是老板自己家里吃的。

所以不卖。

方潮想：我必不可能被这点困难打倒。

他顿了顿，扒下墨镜，原地调整了一下表情。

首先，眼神要在温和友好中，隐约流露出一丝恳切和期盼：老板，饿饿，饭饭。

其次，外貌条件要充分利用。他找了找光，假装不经意地把脸转过去一个角度，让眼睛在阳光下达到一种自然的，像湖泊一样澄净而有光芒闪烁的效果。

通俗点说，这样会显得眼睛很亮。

电视剧里眼睛明亮的一般都是好人。在生活中，眼睛明亮的一般也比较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凹好造型，方潮郑重开口，又问了一遍：“真的不卖吗？”

白衔英：……

他刚才就不该犹豫的。

这一次他果断开口：“我不是——”

然而被打断了。

“方潮！——”高希从后厨冲出来，他手里端的热锅因此晃荡了一下，幸好被高希稳住了，“你就是方潮吧？是不是？大明星！我妈和我妹妹都是你粉丝！”

他的目光混合着诧异，兴奋，不可置信，是方潮很熟悉的神情。

“我是。”方潮向高希手中看了一眼，“这是……？”

“哦，这是昨天晚上的鱼头汤，点了之后没怎么吃，让老板帮我们放冰箱里，今天早上热一热配馒头吃。”高希笑呵呵地把锅放在桌上。

方潮：“老板？他不是？”

他不解地看向白衔英。

白衔英沉默。

他曾经受过训练，在没有照片，只有对职业和生活区域的简单描述的情况下，成功从100个人里找出目标。

这还只是最简单的要求。

为什么方潮会把他认成是老板，他也感到很不解。

“不是，他不是。”高希笑起来，“他是我朋友，跟我搭伴一起过来玩儿的。”

“哦。”这个不重要，方潮不在意，重要的是，“……不知道你们的饭有没有多的啊，我一路过来，还没怎么吃过东西。”

他把脸转向高希，露出微笑，眼睛不自觉弯了一下。

白衔英抿了抿嘴唇。

这个表情，和刚才方潮对他做的一模一样。

完全的一模一样。

这种行为，让他想起一个以前从高希那里听到的词语：营业。

高希应该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被营业了，表现得很兴奋。

“能能能。”他连忙递给方潮一双筷子，“管够的，昨天晚上我们跟老板打好招呼了，粥和馒头分量都很足。”

“谢谢。”方潮接过碗筷，喝了一口粥。

寒风湿冷的山间，半边身子都冻得麻木的时候，撒了姜丝的热粥下肚，舒服得他眼角都轻轻地扬了起来。

白衔英看着他的表情，感到微微不解，低头又喝了一口粥。

他吃东西一般只有两个感受：饱了和没饱。以前在训练营里，有很多人讨厌营养液和压缩饼干，甚至管它们叫“猪饲料”，但他并不讨厌。相应的，有些人喜欢尝试各种各样的食物，他也没有什么兴趣。他舀起一勺粥，放慢动作，在嘴里仔细尝了尝。

有点辣。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味道。

他再次抬起眼，看了看方潮。

对方夹起一片鱼肉，又夹起了一片，然后……又夹了一片。

鱼肉炖得很入味，软弹滑嫩。方潮最近在准备新戏进组，为了身材管理，米面摄入都要控制，但鱼肉可以稍微放松筷子。

他边吃边跟高希聊天：“你知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比较好玩。对了，断桥崖怎么样。”

断桥崖是古寨的标志景点。两山之间，崖头延伸向外突起，从远看就像一座从中间坍塌的断桥。据说早年还有不少喜欢极限飙车的人来这儿玩飞车。后来好像因为出了事，赛道被封锁，这个地方就渐渐没落了。

但这处景观还是奇异的，昨天小唐翻阅旅游攻略，看到大部分来过的人都在那里留了照。

方潮问：“你们想去吗？想的话，等会儿我们可以一起过去看看。”

高希一愣。

事实上，他和白衔英的任务是作为第九组，在最外围的观察点之一蹲守，负责报告目标是否即将进入布控范围。而承担涉密任务的巡查和行动探组，现在就在布控的中心地带隐蔽和监控。

那地方，离断桥崖还挺近的。

他觉得，方潮最好还是不要去了。

高希正在措辞，就听见旁边一直沉默的队友突然开口，道：“不去。”

方潮看向他。

阳光不知不觉地转过来，白衔英之前坐在屋角处完全的阴影里，现在，光线折过，他的下半张脸依然在昏暗里，眉眼却正被阳光笼照，清晰地浮现在方潮面前。

明亮的光线上，他的睫毛都像在微微闪光。那双漆黑的眼睛冷淡而锋利，眼尾略长，带着刀锋般的弧度，仿佛能切断阳光。

方潮：……

他以前只在拍戏的时候面对过这种眼神。

对方扮演的是他的死敌兼世仇。

高希连忙打圆场：“哈哈，那儿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山里齁冷齁冷的，你要不就呆在这儿吧。”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方潮。

他问：“你有没有多余的外套，能借我穿一会儿吗？”

“行啊。”高希站起来，“我房间就在上面，你跟我上去拿吧。”

从大堂到通向二楼的楼梯，中间会经过一面墙，墙就是很多民宿都会有的便利贴墙。旁边放着一个小圆凳，上面摆着笔筒和便利贴纸，还有一叠明信片。

这看起来终于有点旅游景点的样子了。

方潮想起来，问高希：“要不要我给你家里人写张卡片？”

“好啊，谢谢！”

方潮先给他妹妹写了一张，又给他妈妈写了一张，然后问：“你们家还有人喜欢我吗？”

“我爸也挺喜欢你的，还有我姑姑，我三婶……”高希临时打住，有点担心方潮不乐意。就看见方潮唇角带着笑，样子有点高兴，又有点小小的得意：“那你家里人都还挺喜欢我的。”

那神情，很像一只在雪地里歪了歪头的小狐狸。

高希半天才回过神：“你……能给我也写一张吗？”

“可以。”方潮写完了，准备放下笔，忽然顿住了。

他转过头，看向白衔英，问：“你要卡片吗？”

这本来是很自然的一问，但是方潮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在给人送礼……还挺新鲜。

他被这个想法弄笑了：“要不要？”

白衔英沉默了一下。

他说：“不用。”

哦。

方潮转过身，跟着高希上了三楼。

他感觉白衔英不喜欢他。不，这个太明显了，用不着感觉——他感觉白衔英应该是讨厌他。

……这个似乎也有点明显。

方潮用力抿了抿嘴唇，在心里开导自己：这种程度的讨厌，也就是“就这？就这？”的水平。

昨天晚上那个人说的可是“最”讨厌他，相比之下，白衔英这样……顶多可能算是一般讨厌吧。毕竟还愿意跟他同桌吃饭。

然而，他开导得太早了。

高希推开门，从衣架上拿下一件冲锋衣，正打算递给方潮，却发现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方潮盯着衣架上挂的那件黑色高领毛衣。

——昨天晚上在夜市，他还以为这件衣服是那个人专门为上镜做的准备。

他缓慢地问：“……这是谁的？”

哦咯，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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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