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返里传来导演撕心裂肺的叫声：“方老师，找错人了，不是他！”

方潮愣了愣。

就在他出神的一瞬，白衔英迅速从他身边越过去。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就像一片擦过枝桠的飞雪，短暂的几秒钟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几乎让人怀疑他有没有出现过。

夜市密集如蚁群的人流并没有给白衔英的行动造成阻碍。人们转身，停步，张望，移动……如同沸水上起伏的气泡，所有变化造出的窄小的，转瞬即逝的空隙，都被他精准地捕捉，从中穿过。不到五分钟，他就逆着人流，来到了夜市的一个出口。

左转，走进一条狭长的小巷，再左转，巷子变宽，成了能通车的街道。

这里是背街，夜市鼎沸的人声被拉远了，有一种渔歌般飘渺的，隐隐约约，仿佛不真实的意味。树叶的阴影铺在地上，安静无声。

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小轿车停在路边，白衔英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副驾。

驾驶室上的人正抱着手机看直播。

白衔英一眼扫过，认出了屏幕里的那个人——画着夸张到看不清五官的妆容，而且还刚把他拦下来，想认不出来也不容易。

高希很兴奋：“白，你刚才遇见方潮了！”

他用的是肯定句，看神情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白衔英于是沉默，等着他的下文。

高希：“别人看直播肯定认不出来，我一听那个声音就知道是你了。不过还好，你又没露脸，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

白衔英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淡淡道：“任务呢？”

“任务……”高希发动车子，“是这么回事儿，上面得到消息，有人要把一种致病生物制剂带入境内交易，交易地点专案组已经查清楚了，就在这两天，我们被调过去协助外围布控。”

白衔英：“地点？”

高希伸出手指，往手机屏幕上戳了几下，机械女声响起：“准备出发，前往蓬山古寨……”

蓬山古寨。

听起来像是个旅游景点的名字，但白衔英之前并没有听说过，可见不怎么出名。

机械女音还在继续：“……全程178公里，大约需要2小时24分，预计晚上9点16分到达……”

“6-10点是大部分自驾游旅客到达的时间，吃点东西住一夜，第二天游完走人。这个点进寨，不太容易惹人怀疑。”高希说，“开2个多小时就到了，还挺近的。”

他顿了顿，又说：“对了，有个很重要的事儿我刚才忘了告诉你……”

机械女声持续叭叭：“……途经龙燕高速，二原高速，共有三个服务区，途经路段……”

白衔英抬手，关闭导航。

机械女声戛然而止。

清净了。

高希诧异地问：“诶，怎么了？”

白衔英：“很吵。”

高希感觉他似乎一语双关，指的不止是手机导航，还有他。

“好好，我说重点，跟任务有关。这事儿很重要，你一定要记住，上面交代了又交代：如果遇到特殊情况，注意——是特殊情况……”

白衔英想，就算给高希300个字的机会，他也会说250个字的废话，然后在最后50个字进入正题。既然这样，那还是不要给他机会了。

“遇到特殊情况，”白衔英接过话，声音平淡，“人可以放走，制剂绝不能泄漏。”

“对对。”高希连连点头。

汽车一转，驶入夜色中的国道。

高希清了清嗓子，状似无意地开口：“白，最近上面给了个名额，过了考核就能转正。你在编外队呆了快三年了，要不要申请啊？”

“不用。”

这个答案和高希估计的一模一样，但他还是忍不住感到失望。

他叹了口气，微微侧头，看向白衔英。

最后一抹夕阳的残影在天角处散开，黑夜降临了。幽明的夜光升起来，落在白衔英的虹膜上。

他的眼睛看起来宛如冰雪。

只有冰雪，才会有这种剔透的质地，同时又带着拒人千里的寒冷。

高希闷闷道：“我听郝局说过，你之前是因为在达瓦冈被外派去执行任务的特勤队帮助过，于是就回国加入特勤的编外队，约好干三年，日常协助行动。”

注意到白衔英抬眸看过来，他忙道：“我没跟别人说过，以后也不会。”

“郝局嘴很紧的，他跟我说这个，主要是看我们这三年搭档过几十次任务，以为我能把你劝得留下来。”高希自嘲地笑道，“他哪儿知道……三年了，你在我这里还是一个迷。”

白衔英看见高希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是个下意识咬烟嘴的动作。

他知道，在情绪起伏的时候，高希习惯在嘴里叼一根烟。

白衔英说：“你有问题想问我。”

高希：“嗯？”

白衔英：“问吧。”

“既然你这么说……”高希顿了顿，声音一提，“那我就不客气了！刚才在直播里你说你最讨厌的明星是方潮——first你居然还有认识的明星second你为什么会讨厌方潮啊？”他长出了一口气，“憋死我了，我去，到底为什么？我好奇一路了！”

白衔英：……

他默然片刻，说：“我不认识方潮。”

这个说法不太准确，他改口：“直播之前，我不认识方潮。”

高希愣了：“那你为什么对着镜头说你讨厌他……”

白衔英：“省事。”

他这个解释也很省事，过于省事了。高希茫然道：“我没听懂。”

“人对自己的名字都会敏感，如果我说别人的名字，他会继续问，如果我说他的名字，本能刺激会让他短暂愣住。”

“……”高希难以置信，“然后你就刚好利用这个时间跑路了？”

他默了默，由衷感叹：“真损呐。”

白衔英没说话。损并不在他对事务的判断维度中，他对事务的划分最重要的一个标准是：有效，无效，以及有反作用。

显然，这个方法是有效的。

高希自己咂摸了半天，又发现盲点，追问道：“不对，你不是说你之前不认识方潮吗，那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方潮的？”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白衔英淡淡道：“看路。”

汽车随即重重一颠！

盘山公路，在远离城市灯火的地方，那种漆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高希连忙打开大灯。原来这段路落了不少碎石，刚才车胎就轧过去几块堆叠的石块。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前路，顾不上问话了。

白衔英轻轻眯起眼。

他的瞳孔深处，一点幽蓝色的光芒浮起来，像宇宙深处神秘变幻的星系，微微地闪了闪。

常人视线里一片漆黑的山路，在他的眼中缓缓清晰起来，那是不同于人眼成像的另外一种图景。盘曲的路面，零星掉落的碎石，嶙峋凸起的崖壁，石缝间细绒般的苔藓，甚至是浓林深处若隐若现的村寨，都一清二楚地表现出明显的形状和波动。

分子的无规则运动，让自然界中的一切物体都在不停地向外辐射能量，无论是活动的生物，还是极地冰川和海洋。正常人类的眼睛感应不到这种波长，但有些生物可以。

他可以。

刚才，他就是这样用眼睛穿透方潮衣兜的布料，看见他放在里面的身份证卡，然后念出了上面的名字。

遥远的，黑魆魆的山脉起伏不绝。汽车转过一道弯，远处，星星点点微弱的灯火像聚拢的流萤，在路的尽头亮起来。

前方出现了一座石制的牌坊。

历经风吹日晒，牌坊苔痕遍布，花纹剥落，只有正中央的一行刻字在车顶灯明亮的光束中，依稀还能辨认：

蓬山古寨。

*

星璨娱乐大楼。

几个人凑在一起小声交谈。

“到现在为止，Beagle上一共几条热搜了？”

“三条。热搜第1，#方潮翻车#；热搜第3，#娱乐圈最讨厌的明星#，热搜第7，#方潮综艺直播#。”

“不，是四条。”有人扒拉着实时热搜榜，“热度太大，最开始把这件事搬上Beagle的营销号也有个单人热搜：#叽喳吃瓜雀#。”

@叽喳吃瓜雀：#方潮翻车# 太好笑了吧，直播的时候方潮问路人“娱乐圈最讨厌哪个明星？”哥哥应该想不到人家直接回复他：“方潮。”哈哈哈哈哈我特么笑死。[视频拼接长图.jpg]

几个人说得正起兴，远远看见一个人走过来，忽然同时噤声。

那是方潮的经纪人，现在的星璨娱乐艺人总监，彭成满。

彭成满脚步匆匆，走进办公室。

片刻，一个人敲了敲门：“满哥，您找我。”

赵彦西，他也是彭成满手底下的艺人，最近上升势头不错，而且弯得下腰肯听话，尤其在另一位方姓艺人的衬托下，这个性格很让彭成满中意。

“等会儿方潮会过来。”彭成满坐下来，揉了揉眉心。

当初跟心娱谈的资源置换，是方潮用这次综艺直播帮心娱那边推cp，心娱那边给出相应的资源做交换。但是，今天晚上方潮的风头盖过了所有，对方那对cp不能说是没人注意，只能说毫无水花。心娱自觉亏本，于是一整晚，彭成满就跟他们来来回回地扯皮。

彭成满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等他过来，我代表公司这边儿唱白脸，你去唱红脸。”

赵彦西眨了眨眼：“满哥，这是……”

“之前跟心娱谈好的资源我准备给你，但是今天晚上宣传效果心娱不满意，他们想让方潮再引流一下。也不用做什么，就配合那边关于这次直播的营销博点个赞就行。”

这事并不难，如果换成别的艺人，彭成满甚至可以不跟对方打招呼，直接让人登上账号操作。

然而，这是方潮。

彭成满头痛道，“我先说点不好听的，你再去方潮面前讨个好，争取把这事落实了。”

“是。”

灯火辉煌的会议室，彭成满等了半天，方潮终于到了。

“这么晚把我叫过来，什么事？”方潮懒洋洋地往后一靠。

“方潮！”彭成满看着他慵懒的坐姿，不羁的二郎腿，顿觉自己的嘴皮子隐隐作痛，“你的态度端正一点！你知不知道因为今天你的事给公司惹了多少麻烦——”

“等等。”方潮微微前倾了身子，向他看过去。

彭成满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的视线，但是戏不能掉在地上，他咬了咬牙，坚持勇敢地和方潮对视。

方潮直视着他的眼睛，礼貌，且很虚心地请教道：“在星璨，对待全公司最大的一棵摇钱树……原来是这样的态度吗？”

“不，但是——”

“怪不得现在都流行艺人出去开个人工作室单干了。”

方潮说完，还慢悠悠地“啊”了一声，露出仿佛受到了极大启发，若有所思的神情。

彭成满一下失声，仿佛一只被命运扼住了喉咙的鹌鹑。

他飘忽地想：如果我有罪，法律会制裁我，而不是让我被方潮这样恐吓。

三秒钟后，他猛然站起身，拉开门落荒而逃。

过了一会儿，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

这次进来的人是赵彦西。

他端着一杯水，递给方潮。

方潮对他有点印象，好像街舞跳得不错。

赵彦西笑道：“方潮哥，我刚听前台说您来公司了，所以就想过来跟您道谢。”

方潮：“嗯？谢什么？”

赵彦西长了个笑相，嘴角翘眼角也翘，还有个不太明显的梨涡，看起来有种很讨人喜欢的天真。他说：“这回方潮哥本来不用去接这个综艺直播的，心娱那边也没有您看得上的资源……我就是特别想谢谢您，因为那个资源里有个街舞比赛的踢馆名额。”

他说着，忍不住笑起来：“我等这个机会等好久了，终于……所以一定要当面跟您说谢谢。”

“不用。”方潮实话实说，“我接的时候其实不知道那些资源是什么。”

赵彦西嘴角微僵，随即被他掩过去。

他重新笑起来：“我很想报答您，您有什么要我做……”

“报答我？”方潮抬起眼，随意一笑，“你红了吗？有人脉吗？能接触到真正有价值的资源吗？如果没有，那你现在还不到能跟我提这个的时候。”

赵彦西哑口无言，背后一瞬间冒出细汗。

他眼睁睁看着方潮走出了会议室。

小唐开车，把方潮送回公寓。

方潮闭着眼，靠在椅背上：“明天我要出去透透气。一个人。”

“又要一个人？”小唐忙道，“哥，你上次一个人出去就被私生发现了，一路追车，差点——”

“那就去个人少的地方。”

“人太少的话，会不会不安全啊？”小唐拧眉。

“找个附近的旅游点吧。”方潮说，“没什么知名度的。”

“好嘞。”小唐把车停好，拿出手机，搜索附近景区推荐，一路往下拉，直到最底层，“哥，有个地方，离这儿大概两个多小时车程，要自驾。也是个景点，但看着没什么人去。”

方潮来了兴致，睁开眼：“叫什么名字？”

“叫……蓬山古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