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腳尖踏入這個幻境的時候，原本虛幻飄渺的空間一瞬間有了真實的存在感，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往來行人摩肩擦踵，發達的鋼鐵城市高樓林立，進入晚間之後燈火通明的城市仍舊是不夜城，他手上拿著自己的吉他，穿著簡單上衣跟牛仔褲，但他仍舊是長髮，束在腦後的馬尾當沉悶的晚風吹過時微微飄動，他看著眼前壅擠人群，垂下眼簾。

在踏入幻境之前，他曾想過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大鬼虛境能力不足，只能解讀他意識上的渴望跟恐懼，編造他在修仙世界的幻境，另一種比較棘手，是大鬼虛境怨氣深厚，甚至隱隱逼近天道，故而可以讀取他潛意識的**，編造出非此世該有的幻境。

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湧動，還有火樹銀花的熱鬧都市，羅黎伊知道大鬼虛境很顯然已經不是普通的幻境，但就算在進來前隱隱有過這個猜測，羅黎伊跟羅黎尹也沒打算止步。

畢竟幻境這東西每個人都不一樣，他只要破了自己的幻境，再去找其他人會合，就不會有人知道他的幻境內容是什麼。

羅黎伊扶著吉他，偏過頭時果然看到羅黎尹也在他身邊，他已經替古琴調好音，在他看過來時對他點頭，雖然仍舊是那副笑意溫潤的模樣，但面具下的雙眼卻有些朦朧。

壅擠人群簇擁著他們，羅黎伊見羅黎尹還沒從幻境中醒來，也沒有著急，他順從著幻境的發展，和羅黎尹一如前世那樣在街頭表演，人群為他們的表演歡呼激動，獻上無數掌聲跟愛慕。

他們一如既往的表演三曲，然後迅速的收東西落跑，他們的粉絲也一如既往的想盡辦法要攔下他們，羅黎伊神色平淡的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閃，身型輕巧快速，甚至有閒暇去跟粉絲做些互動，然後幫羅黎尹收東西。

當羅黎伊對著撲過來的粉絲眨了下單眼時，那個粉絲忍不住尖叫，然後趁著有空隙他拉了羅黎尹就跑，被他們拋在身後的粉絲對著他們遙遙逃掉的身影大喊：「伊甸！我們都很期待你們的演唱會！我們一定會去的！」

「伊甸我愛你們！期待你們在演唱會上的演出！」

「伊甸等我！我們一定要在演唱會上相見！」

在奔跑的路上，羅黎伊的身形慢慢縮小，直到變成他高中時的身高，但他的一頭長髮仍在，他們的手緊緊牽著往前奔跑，跑過許多沒有人煙的小巷，又鑽過許多湧動的人群，直到他們跑上了最後一班捷運，羅黎伊靠在車門旁微微喘了口氣，羅黎尹也撐著膝蓋平緩呼吸，而後他們對視一眼，笑了。

過了下班下課的時間，車上的人並不多，乘客們有的低頭滑著手機，有的正抱著雙手睡覺，也有人跟旁邊的朋友小聲交流，羅黎伊靠著車壁，語氣有些飄忽：「我們都要開演唱會了……」

羅黎尹擦汗的動作微微一頓，然後笑著捶了他一拳，「說什麼啊，我們跟娛樂公司簽約兩年了，明天就是我們的第一場演唱會，艾琳娜他們都會來看啊。」

他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神情明亮神采奕奕，就算雙眼還是沒有從幻境中清醒過來的朦朧，但他興奮又期待，就像是那些苦難從未折磨過他們。

他跟尹只是普通的被丟棄在育幼院，被艾克跟艾琳娜扶養長大，然後在路邊表演賺一點生活費時被娛樂公司看上，經過萬般辛苦的發展之後他們終於登上了自己的舞台，他們終於可以憑著自己的手，保護跟照顧好他們所愛的人們。

羅黎伊有瞬間恍神，但很快的清醒過來，他看著眼前神采明亮的羅黎尹，眼眶有些濕潤，他輕聲道：「對啊，我們終於做到了。」

如果大鬼幻境能力不足，只能讀取他們的意識，那編造的將會是原著中修仙世界的末路，這是他要付出無數代價跟努力才有可能改變的可怕未來，他恐懼自己的能力不足，害怕自己的力有未逮，但是這些都還沒有發生，甚至都還有一絲可能性。

但大鬼虛境能力逼近天道，讀取到他潛意識的**，編造的幻境是他曾經渴望的和平未來，是他們親手保護艾琳娜他們的可能性，還有終於使他們可以安好的願望。

但是這些願望不存在任何可能性，因為他們真正的源頭是那個可怕無情的實驗世界，所以這些和平安穩的未來是他求而不得的虛妄，也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未來。

捷運從飛快的速度逐漸慢下，等完全進站停下後，車門開啟後，他跟羅黎尹併肩走出車門，四周的色彩虛幻下來，無數色彩在其中流竄拼接，等他們完全踏出車廂時，他們已經身在一個準備完善，精湛廣大的舞台之上。

底下數萬人在舞台底下湧動，許多人高舉著牌子高喊他們的名字，無數的愛慕在其中流竄，而最前面的位置被特別區分出來，艾克跟艾琳娜幾乎是眼眶泛紅的看著他們，神情欣慰又驕傲，而年幼的孩子們則是興奮又驕傲的在位子蹦跳著，看著他們，手裡也拿著小小的牌子，上面寫著他們的名字。

所有人都在祝福他們，愛慕著他們，為他們獻上純粹的信仰，這些無數的粉絲喜歡的是他們的歌聲，他們的表演跟才華，甚至是可以創作出這些作品的他們本身，羅黎伊幾乎是有些失神的望著這一切，而在他身邊的羅黎尹則是伸手握住他冰涼的手，他因此側頭望去，羅黎尹臉上的面具已經拿下，他的眼神清明，甚至與他一樣帶了些悲傷。

羅黎尹果然很快就醒了，因為他們都清楚，這是不屬於他們的未來。

「發什麼呆，這是我們的演唱會啊！」

羅黎尹笑著朝他伸出拳頭，眼角也帶著淚，羅黎伊見他這樣，苦澀的笑了下，也伸出拳頭與他輕輕對碰。

「是我們的舞台！」

他們一人拿起吉他，一人將指尖放到琴弦上，在萬人響應的期盼呼喚中奏響第一首歌曲，《如果彼方存在的話》。

近乎嘶啞般掙扎的吉他樂音彷彿咆哮般作為主旋律開始了歌曲的開端，古琴緊接而上，攀附在吉他絕望的吶喊之中，像是夕陽落沒後最後一絲殘陽餘暉將要被黑暗吞噬，古琴悠揚深邃，彷彿在夜晚到來時的第一道黑暗迅速侵蝕天地。沒有任何星子閃爍的天空，甚至連白月殘輝都沒能流露，吉他在黑暗中掙扎吶喊，而古琴則是最悠遠深邃的黑夜憂傷。

『為什麼還不知道究竟可以到什麼地方

活著到底是為什麼 難道還是想看見光

破殼而出的原因是為了不知名的遠方

連曾經看過的天空也記不清楚的過往

為了不拆穿虛假的幸福

所以不去碰觸

誰也不知道後

畫地為牢』

羅黎伊吶喊般的歌聲卻在歌曲的尾端逐漸邊的虛弱嘶啞，他在黑暗中掙扎求救，在最後要被黑暗吞噬的最後一刻仍飛蛾撲火般的希冀著最後的救贖，可他們明知踏出黑暗之後迎來的是無法破除的絕望，也仍舊朝著虛空伸出手。

『名字也不知道

聲音也聽不到

連人的溫度都碰觸不到

最後連表情也看不到

討厭討厭討厭像空殼一樣

在這無所去從天地蒼茫

回到黑暗作不醒的夢幾場』

古琴的連綿琴音像是徒勞無功的掙扎，吉他的急促曲音像是最後垂死掙扎，儘管他們都那麼奮力的掙扎，迎來的終究是無法抵抗的絕望，連最耀眼刺目的曙光都照耀不進的黑暗，他們終究是將自己埋葬在黑暗的角落。

如果在黑暗中求不得光，那他們便不要冀望，只在黑暗中絕望的存活。

第一首開幕曲唱完，羅黎伊跟羅黎尹都微微喘著氣，台下無數粉絲陪伴他們走過許多艱辛的過往，所以對這首《如果彼方存在的話》特別有感觸，當羅黎伊唱完的時候，許多粉絲都在台下哭得唏哩嘩啦的，甚至有人一邊哭一邊吶喊。

「伊甸不要怕！你們還有我們在！」

「伊甸我愛你們！我會永遠的愛你們！」

「我們永遠愛你們！伊甸永存！伊甸！伊甸！」

無數人呼喚著他們的名號，熱淚盈眶地為他們喝采，獻上掌聲跟熱情，追隨著他們的音樂跟歌聲，羅黎伊看著底下的無數粉絲，在看到艾克偷偷的抬手抹眼淚時，眼眶忍不住就紅了。

多好，這是他作夢都不敢想的安穩未來。

然後他將視線放到更遠的地方時，就看到那抹沉寂幽暗的黑色身影，柏玄琴在無數激動的人海中平靜沉默地看著他，他的眼神比這些粉絲都還要熱情，卻也比他們都還要深刻的寂靜，羅黎伊與他對上眼，躁動的思緒頓時就平靜了。

曾經他們在陽光溫暖舒適的冷冽冬日裡，在簡單樸實的落院中的簡易石桌旁，他們安穩平靜的並肩而坐，喝著煙霧裊裊的暖茶，一起望著已經初放的潔白梅花，歲月靜好的靜謐在記憶中沉澱，那抹如白月皎潔的乾淨回憶像是怎麼也抹不掉的安寧，在不知不覺間就滲入他的魂靈之中。

羅黎尹也看見了在另一個角落望著他們的邦緣光，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側身擋在了羅黎伊身旁，但是很快的，他從那雙經歷無數歲月的睿智鮮紅眼瞳中，看到了毫無波瀾的平靜，還有克制守己的些微憐憫，彷彿他已經知道了他們的掙扎跟可憐，所以儘管知道他們不需要，卻還是忍不住對他們垂憐。

他見過很多人，或許沒有羅黎伊多，卻是第一次，看到對他們只有單純的善意跟憐憫的人，或者該說是一位將要化龍的妖。

隔著浩瀚人海，越過不存在的未來跟僅存的現在，跨過他們所愛的人們跟現在他們重視的人們，羅黎伊跟羅黎尹在這兩端中掙扎，羅黎伊神思清明心緒平靜，羅黎尹共享著羅黎伊的平靜，也很快地從這平和盛景中脫離出來。

在柏玄琴的目光中，羅黎伊在萬人聲浪跟無數呼喚裡召出神武尹，他看著台下仰望著他的柏玄琴，輕輕笑了。

他扶著清透的吉他，羅黎尹則是拿著凶煞的鮮紅刀刃，冰色靈力和混雜了血色的水靈力竄湧而出，將無數愛慕著他們的人海也好、廣大完備的理想舞台也罷，甚至是在底下看著他們的艾克跟孩子們，全都撕碎殆盡。

幻境在他們主動破除下，所有景色都宛若破碎的琉璃一樣粉碎飄零，唯有四道身影在這一片色彩萬分的碎片紛雨中佇立，羅黎伊跟羅黎尹身上的衣服早已換回他們原先的白衣跟黑衣，他們兩人眼裡都有些許淚光，似乎從這場太過虛幻美好的夢境醒來，還是太過殘忍。

柏玄琴在一片扭曲流竄的景色中朝他們走來，邦緣光則是神色複雜的望著他們這一對雙生子，他什麼也沒說，更沒有在這個時候多做什麼，這是他唯一能給予的體貼跟寬容，就算現在知道他們是異界之人，但如今他們都只是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也沒有必要在窮追不捨。

等到四周幻境徹底消散，景色化為安靜偏僻的鄉村小道時，柏玄琴已經走到他們身前，他站在他們身前，輕輕的深呼吸一口氣後，問：「剛剛的場景……可以告訴我是什麼嗎？」

「是演唱會，就是……有無數的人喜歡我們的歌聲，那是為他們跟我們準備的舞台。」羅黎伊此刻無比清醒，卻也感到前所未有的苦澀，雖然心中平靜並未被幻境動搖心神，但畢竟這個美好的未來曾經如此靠近他們，決絕醒來，還是會失落。

柏玄琴看見羅黎伊垂落的眼簾微微顫抖，他第一次看到他失落的模樣，柏玄琴僅僅思考片刻，就模仿之前羅黎伊安撫他時的樣子，向他微微張開雙手。

羅黎伊抬起眼，看見這顆大石頭努力地要安慰他，他淺淺笑了下，往前一步抱住了他，清冷竹香縈繞在鼻尖，他很是委屈地將臉埋進柏玄琴肩膀。

「……很喜歡演唱會嗎？」柏玄琴抱緊羅黎伊，有些笨拙地問。

「不太喜歡。只是……想讓他們知道我們過得好而已。」

柏玄琴輕輕地拍著羅黎伊單薄的背脊，無聲地安撫著似哭未哭的道侶。

羅黎尹在旁邊神情低落，他撇著嘴，溫軟的桃花眼有細碎水光，他委屈至極的拉了拉羅黎伊的衣角，向被人搶走的半身控訴：「伊，我呢？」

柏玄琴輕輕放開了羅黎伊，他便轉過身抱住了向他索討安慰的羅黎尹，一模一樣的身影卻是一黑一白的衣著，他們此刻緊緊地依偎著彼此，羅黎尹抱著羅黎伊，委屈的撇著嘴。

「這什麼過分的幻境，怎麼可以拿這種東西來騙人？我一定要砸了它。」

羅黎伊也抱著他的半身，微微收緊手，將頭靠在他肩膀上輕輕蹭了下，聲音平淡的道：「不砸了這個大鬼虛境就不出去。」

「認同。」

「砸完再走。」

他們相擁後，很快的放開對方，柏玄琴神色平靜地看著他們，抬手輕輕替羅黎伊將臉旁的碎髮挽到耳後，這時邦緣光才走過來，他看著他們兩人，鮮紅的瞳孔倒印出他們的身影，他神色溫和而憂傷，睿智且深沉，他彷彿在思考著什麼，過了會兒才開口。

「我不過問你們從何而來。」邦緣光看著他們，那雙鮮紅的眼瞳如寶石般瑰麗，卻也如同潭淵一樣深邃。「但我想問你們，對這個塵世有何眷戀？」

這個問題，其實直白的說，就是邦緣光在問他們對這個塵世有沒有企圖，會不會造成破壞，羅黎伊知道邦緣光不這樣直接問，是因為信任他的人品，但是仍要詢問，是想知道他們對他們所在的塵世有沒有感情。

當人對自己所在的地方有感情跟歸屬，即便是壞到極致的惡人，都破壞不了他們身處的地方，因為那是家、是歸處。

面對試探他們的邦緣光，羅黎尹神色平靜地望著他，沒有開口，羅黎伊望著邦緣光，如霜雪般清冷的桃花眼毫不避諱地與他對視：「處處皆是眷戀。」

羅黎伊垂下眼簾，然後重新抬起眼眸，看向柏玄琴：「我在此處，亦有執念。」

若有了執念，就如同浮萍有根，流浪的野狗有窩，除了此處，從此以後不再自由，哪都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