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自私地想，要是能把一个人彻底圈禁起来，让他从生到死，目光里只有自己，那该有多好。

高若愚时不时地就会这么想。

挺龌龊的，他也知道。

可当他看见有人试图接近江启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产生这种卑鄙的念头。

天色阴沉，黑云翻墨，风卷着豆子大的雨珠砸进室内，裹挟着潮热的温度扑了进来，与室内的冷气撞个正着。

高若愚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雨势，雷声作响的时候，他动作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沓资料。

雀柳进来的时候轻声道：“高总，您找我。”

“嗯。”

雀柳抬起眼睛，对上高若愚目光的时候，突然觉得心惊肉跳。

为了掩饰，他便又将眼睛微微睁大了些，露出些许的疑惑，还是一副人畜无害面带微笑的模样，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攥紧了。

高若愚微微一笑。

“雀柳，28岁，京城医科大学毕业，毕业后在第一医院工作三年，前途大好，却中途辞职，想方设法进擎苍，为什么？”

不疾不徐的声音，带着些沙哑的慵懒，却有一股凌冽的压迫感。

雀柳面色未变，只有些疑惑地问：“高总什么意思？”

高若愚并不在意他回答了什么，继续说着。

“小学时，你因容貌过于秀气像女孩子被同学孤立，初中因为柔弱又被霸凌，高中时虽然成绩卓越……”

高若愚顿了顿，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一沓资料上轻轻敲着，“高考成绩却被人冒名顶替，对方用三万块钱私了，找的是你父母。”

室内冷气开的足，空气冷硬而沉重，在一个刺目的闪电过后，雨珠子噼里啪啦的大了起来。

雀柳一言不发，唇抿得紧紧的，下颌紧绷，眼里也多了些戾气，一闪而过。

伤疤被揭开，底下是血淋淋没有愈合的烂疮。

“这张是你和秦时的照片吧，可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秦时就是顶替了你成绩的那个人。”

高若愚陷进沙发里，双脚搭在茶几上，漫不经心地扔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明显年轻很多的雀柳，还留着有些幼稚的学生头，一脸惶恐地看着镜头，他旁边那个少年秦时，对着镜头笑，嘴咧着不怀好意。

照片颇有年代感，边角都被磨旧了。

“高总拿这一张照片又要证明什么呢？”

只一眨眼的功夫，雀柳的眉眼便又柔和了下来。

“你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和毁了你一生的人在一起，关系还维持了三年。”

雀柳敛起笑容，面无表情，没吭声。

雷电交加，风雨肆虐。

“秦时当年狱中身亡，死的悄无声息，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你买凶杀人谋财害命的证据。”

“我？买凶杀人？谋财害命？”

雀柳深吸一口气，眼尾泪痣也被隐隐的惊怒灼红，“笑话，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财值得我买凶？明明死有余辜。”

高若愚始终很冷淡，目光清明而冷静，言语却透着股不容反抗的强势，他点了一支烟，道：“承认了？”

“谁说的？”雀柳哼笑起来，“他自己不知道吃什么过敏休克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可秦时的死因……对外宣称的一直是畏罪自杀啊，不是谋杀也不是休克，你又怎么知道他的真正死因呢？”

雀柳突然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雨雾漫漫扬扬。

高若愚一动不动的手指上，香烟已经燃了半截。

还是年轻，他想，藏不住事。这样的人，心思不会太深，但毕竟手上有人命，他依旧不放心把人放到江启臣身边。

“我手里的材料，再过半小时就会被送到警方那里一份，如果不想后半生在牢里度过，把你接近江启臣的目的说出来，当然，如果你不想说，我也有很多别的方法……”

低低的声音，每个字都吐得清洁整齐。

雀柳望着高若愚，眼里装模作样的笑意和嘴角紧抿的慌乱相互顶撞背叛，他终于在警笛响起的时候开了口。

“我说，”雀柳深吸一口气，“你让他们走。”

伴着远去的警笛声，雀柳陷入了一阵迷茫里，他突然觉得荒谬起来，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有一天暴雨，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的声音略低，将这段时间的所有稀奇古怪的梦都讲给了高若愚听。

那是属于他的前世经历，高若愚知道，可雀柳并不知道。

“就好像我的另一个人生一样，真实又荒诞，可等醒了以后去查那些古城、旧址，又什么都没有，澧昭、南蛮……我以为一切不过是个古怪的梦，却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在网上看到了海白市政府的宣传视频，是关于擎苍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江总，和梦里的江小世子，一模一样。”

就好像灵魂受到了撞击一样，在那一刻，雀柳差点弄混了现实与梦境。

“后来突然有一个人找我，问我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知道我所有的秘密，知道我报复秦时的整个过程，他说如果能入职擎苍，好好干，他就把秦时死因压下去，并且保证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只要……只要我以后能在你如日中天的时候，对你产生一定的牵制。”

高若愚的手指微颤，烟已燃到了尽头，烫了他一下，他开了口，声音有自己没有发现的颤抖。

“那个人，是不是叫萧南烟？”

“对。”

高若愚咧嘴，试图让自己笑一下，却没成功。

原来萧南烟一直都对他不放心。

甚至，其实可能萧南烟什么都知道，关于那些战争、血液、尸首。

只不过他装作不知道而已，只不过，他什么都没说而已。

他并没有放心自己在江启臣身边，甚至因为这种不放心，提前找到了雀柳，试图再拉起一个保障。

见高若愚迟迟不说话，雀柳抬头，一怔，对方一个人坐在那里，周身都是冷寂和孤单。

“我知道了，你走吧。”

雀柳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见好就收。

“那些文件——”

“你走吧。”

高若愚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轻声说：“申调表已经批了，过几天可以跟人交接手里的工作，收拾收拾去总部吧。”

等人走后，高若愚很久才低低笑出声来，却都是苦涩的味道。

那根理智的弦，终于被他亲手扯断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主动往江启臣身边送人。

而且，是他亲自筛选过的。

雀柳除了心思浅点之外，没有问题，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稍加培养，未必不能独当一面。

·

“谁让你来的？”

江启臣一抬眼，两人四目而对，都有刹那的恍神，不过也都只是方寸间转瞬即逝。

“是高总，我的申调表他已经批好了。”

江启臣接过表，看见上面的字迹，略微皱起眉头。

“出门右转第一个办公室，你该去那里报道，不是来这。”

“对不起江总，我马上去。”

雀柳只觉周身拂了层热气，他又抬头瞄了一眼，继而迅速低下头去。

不像以往梦里那种模糊的感觉，梦里的江启臣，一身红衣，明艳骄矜，放浪不羁。

而现实里近距离的看，江总反而是沉静温雅的，这种割裂感突然狠狠撞击了一下雀柳的心脏。

等人出去了，江启臣往椅背上一靠，给高若愚打了个电话。

“你让雀柳来的？”

高若愚忙问：“他犯错了？”

“没有，下个月医师协会肿瘤医师大会准备的怎么样了？”

擎苍集团下属鸿远基因子公司的项目既然要进入临床，自然少不了这些国内会议的推动，光宣传费赞助费就往里砸了小一千万。

“差不多了，还有一些扫尾工作，以及临床GCP病房的合作项目，我打算让雀柳接这部分。”

“好。”

工作谈完了，电话却还通着。

一时间空气都静默了。

像是为了缓解尴尬，又像是随意地一说，高若愚开了口：“江总，生日快乐。”

江启臣一愣。

他很少过生日，以前是没钱，也没人给他过，后来是萧南烟每年会按时按点地跟他说“生日快乐”，还会准备些小礼物。

哪怕最后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萧南烟都没有忘了给他过生日。

在之后，就是高若愚接替了这个位置。

“谢谢。”

“不客气。”

电话挂断。

微信消息音传来，江启臣看了一眼。

——晚上赏脸吃个饭吗？

在等待消息回复的几分钟内，高若愚坐立难安。

终于，他收到一条消息。

——好。

高若愚看着那个“好”字，半天没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