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两就又冷战了？真是好频繁啊——”报社的前辈遮住嘴巴拖长声音，听完便笑出声道，“奥莉，这算是大小姐过家家的朋友游戏吗？”

报社翻阅文件和讨论情况的嘈杂声，在前辈说那句连字面看上去都带着的嘲讽意味话语后，便立刻消停了。

奥莉希娅哀怨地抬起头看向旁边窈窕性感的女人：“前辈，我好歹还是你的后辈，说那么大声不合适吧。”

伊薇特·兰利冲她眨眨眼睛，咧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她撩起自己黑色长发，大半个身体都爬在柜架上，像只狡黠优雅的猫咪。

她是导师给奥莉希娅介绍的人脉，在职的记者，也是导师的得意门生。与工作能力相比，性格恶劣、言辞萃满毒这种缺点也只是点缀。不知道什么原因，导师还当着奥莉希娅的面夸过伊薇特乖巧好相处，想也知道这种语气谁才能有幸享受。

“你不在，我都没法捉弄其他小朋友了。”伊薇特委屈上了，“装巧可是很麻烦的。”

话是这样说，这位前辈总是能在采访或者工作的时候把自己的恶劣性格隐藏得很好。基本上她不跟你嬉笑下毒的时候，她就要说正事了。跟这位前辈说话，当然是越少越好，怎么样都说不过去，只能若无其事发出语气抗议。

奥莉希娅翻动报纸，不自然地“嘶”一声。

伊薇特抬起眼皮：“不是吗？”

奥莉希娅转过头。

伊薇特又笑了：“我可只有调侃你的意思，没有恶意。”

奥莉希娅摇摇头，妄图不在意地去继续查找报社资料。把伊薇特搁置在一旁，她总有某个时间就会自己无聊到跑开。奥莉希娅在懊恼自己找这位前辈吐黑水的行为。

“呐，我早就想问你。”伊薇特的脸突然挤进报纸和她之间，脂粉与香水气息扑上来，听见她继续说，“我们报社哪里值得你花费精力来实习了？”

避不开被无聊前辈找话的奥莉希娅并不想回答：“……”

但她还是认真回想了一下。

报社落在东伦敦居民区的公寓里，仅仅一个二居室的大小。抬眼望过去就能将整个布置看得一清二楚。办公桌都还是校舍里淘汰下来的破烂货，唯一贵重的便是整个报社仅此一台的打字机——几乎要提前好几天预约，才能抢到使用权。

虽然到不了家徒四壁的处境，但无疑，她第一次见到这安插在居民公寓里的工作间甚至怀疑它们是否是即将要倒闭。或许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遣散员工、变卖废纸，那堆在桌子上压塌桌角的报纸就是证据。

几乎是一个看不见未来的报社。

“况且，我们应该不会有读者这种群体。”伊薇特进一步补充，“为什么呀，奥莉希娅。”

报社的报纸——《伦敦泰晤士每日电讯早晚报》，是一份八开四页的报纸——他们只能维持每天几份四页报纸的出版，稍微多一页便可能断掉资金链。

“那你们用什么赚钱？”奥莉希娅曾经看着报社介绍，口无遮拦，“如果报纸卖不出去，也没有其他收入，不是马上就会倒闭吗？”

因为办公室是废料搭出来的，声音径直穿过墙壁。全办公室当时都闪过那么一个念头：终于有人说出来了。

报社老板捧着肚子：“这样说有点失礼了吧，小姐。”

他又压低声音：“虽然也没说错。”

奥莉希娅看着他。

报社老板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绅士，沉默地领着她参观完整个办公区后，将人拉到自己那没有两个厕所大的办公室。用严肃的表情告诉她——自己一时半会还不会破产，如果她有任何担忧之处，对方都可以用人格保证——简直是闹得啼笑皆非。

奥莉希娅最终留了下来。

她举起手上正在翻阅的报社旧报纸，挡住伊薇特的窥探：“无非就是报社新闻报道视角独特。”

视角独特。

《伦敦泰晤士每日电讯早晚报》向来只有小家子气的报道，器物家人的报道现在可是小朋友都不愿去看。什么都可以借着人言传播，远比报道上有趣。没有人会这样子表述，奥莉希娅知道自己说错话，不自然扭过头错开两步。

伊薇特不再靠近，隔着距离打量她：“你这样说倒也没有问题，只是……”

奥莉希娅踮起脚取报纸的动作一顿，道：“只是？”

“你要是为了报纸而来就直接买就好了嘛，反正这些废纸堆在我们这里也没有任何用处，卖了钱或许还能多维持几天周转。所以……”她停顿片刻，替奥莉希娅将报纸取下来，“你没必要浪费钱，选择我们报社实习。”

奥莉希娅接过她手中的报纸翻开，问：“那前辈为何留在这里？它也不是很适合你吧。”

借着导师的关系，奥莉希娅在这里的工作是伊薇特牵头的。能力出众，经验丰富，写出饱受热议的新闻报道也是常有的事。甚至是空闲时间，她给后辈们做的职业指导，专业、犀利。

这是伊薇特还在学校担任助教时，奥莉希娅对她的印象。

接着，这位前辈在毕业时做了一件近乎是离经叛道的行为——推掉《泰晤士报》的邀约，来了这报社。

奥莉希娅：“前辈当时的报道，可是舆论上的大热点。”

“舆论上的大热点可不是我想要的呀。”伊薇特眨眨眼，“只不过我想要的是更加真实的报道。”

奥莉希娅：“那就当我也是这个选择吧。”

“不会还是因为那个……卡斯，卡纳瑞斯……吧。”伊薇特调侃地笑了两声。

奥莉希娅：“算是。”

闻声，奥莉希娅看到伊薇特迅速收住表情，不再笑着。她的目光冷下来，精致却又轻微开裂的嘴唇上下一碰，“那让我换个说法吧，奥莉希娅。”

奥莉希娅：“……”

“口口声声都是‘大热点’‘视角独特’的你，只是在把记者当作可任务化的进程吧。就像你回答朋友的一样，你不想做这些事。”伊薇特话中的刺丝毫没有避讳。

奥莉希娅：“……”

伊薇特：“你只是为了替别人完成。”

在器物家人盛行到近乎泛滥的现在，简单的手工业、粗糙的化工业无一例外都能用器物家人替代。只剩下少数文书的工作以及精密到器物家人无法处理的活动能够由人力资源进行。现在的伦敦，能力出众也好，人脉广泛也罢，工作永远是缺的。

因此唯一拥有选择权力的，只剩下奥莉希娅这类血统优良的贵族。人脉、资源只需要招招手就能够获得。他们总是自大又骄纵，贪生怕死又渴望从民众的只言片语之间看到一个想要的真相。

伊薇特直起身，手抵上自己胸口，道：“奥莉希娅，不出于自己内心的事情，走不下去的，做不远的。”

她的工位上还压着奥莉希娅提交的答辩初稿，天真到认为自己只要诚恳就能够打动别人获得采访机会。选择一个与社会脱节的项目，找到一群西伦敦贵族的样本。借着书上的理论照搬套用，一厢情愿地写出成叠的报告。

她也只是一位骄纵自大的，喜欢过家家的大小姐。

“……”奥莉希娅依旧没有回答她，从报纸里抬起头。

伊薇特看着她皱起眉头，突然露出笑意，扭过头给自己点了根烟。

“我真荣幸，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跟你一样的人，所以你不知道居然还会有我们这样的报社。”她吐出烟雾后，道，“奥莉希娅，你见到的太少了，所以疑惑是正常的。但你连疑惑都没有，像个——”

器物家人。

现在这一副愣神，试图套用社交模板开口的模样就更像了。

明明开口的理解就会让人火冒三丈。

伊薇特抬起头，跺脚：“啊啊，我确实讨厌你这样的人，明明是达德利公爵的外孙女，无可置疑的千金大小姐，想要帮别人做什么就轻而易举做到了，这是你的毛病，太过分了。”

“我认为前辈这样的话，与我所做的并无两样。”奥莉希娅咬咬牙，“我也只是出于我想要继承这一切。”

伊薇特问：“她以前也是记者？”

奥莉希娅没想到她突然打听卡纳瑞斯的事情：“不算，她还没能成为记者就死了。”

“……你不会所有行为都是模仿那位卡纳瑞斯吧。”伊薇特突然推进两人的距离，问道。

奥莉希娅被她这样的动作惊得后退一小步。

引来伊薇特扑哧一笑。

在奥莉希娅想要再退后半步的时候，这位思维跳跃的前辈突然抽出一根烟，咬在嘴巴里：“算了，你还有得纠结的，我确实跟你半斤八两。但你要不要继续干这一行，还是再烦恼一下吧。”

奥莉希娅油盐不进，敷衍道：“好的。如果没有什么事情……”

“别呀。”伊薇特伸手拉住她，有人给报社寄来新的活，跟器物家人有关。报社调查这件事的就剩你一个，应该是寄给你的。”

说罢，伊薇特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件，递到奥莉希娅眼前。

奥莉希娅思索三秒，伸手接过：“谢谢，还有，前辈，抽烟不好。”

伊薇特被呛了一口：“我没抽，只是咬着！”

她喊声太大，更多的人朝着“仓库”这边望过来。看着伊薇特吃瘪，奥莉希娅愉悦地掂量一下手中的信件。

“算了，不跟你计较。”伊薇特挥挥手，眨眨眼睛，继续道，“你要是还没想好自己理想，只是在践行别人理想的话，多接触接触被采访人吧。”

奥莉希娅点头，将手上的报纸折叠收入挎包中，连同信封一起。

伊薇特将她送到报社门口：“安格尔夫人那边联络过来说很担心你，我给你把时间改到后天了。”

“谢谢前辈，”奥莉希娅微微鞠躬，“今天叨扰了，我先走了。”

坐在校舍的窗边，奥莉希娅将自己埋在玩偶之间，摸出这封信。

信封似乎内装入某些物品，沉甸甸的，塞入的信纸也不薄。

她举着信对上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几乎不透光。信封上既没有署名也没有收件人，更是也看不到其中的内容，完全只有打开才能确认。开口上还沾有伊薇特那清冷的玫瑰芬香，她打开信封。

奥莉希娅取出里面的信纸翻开，不，不应该称它为信纸。这是一份居民资料，记录了一个人的社会关系、性格类型、做过的错事、成功的过去。

梭洛·米伽，男，58岁。

奥莉希娅仅仅看了个名字便蹙起眉头，但还是继续往下看去。下面的内容附上了图片，中年的老先生西装革履地出现在照片里，望着镜头的时候微微露出笑容。家庭背景，妻子艾薇·米伽则是厌恶地冲着镜头露出表情。无关系密切亲友，无孩子，随与周围人来往并不密切，性格孤僻，但对人友好……这无疑是人物调查级别的报告，详细程度远超于她以前看到的所有文件。

奥莉希娅没再继续往下看，这是官方政府以及私家侦探都没法提供出来的报告。她很快意识到——能写出这样报告的无非只有梭洛本人。

于是她径直翻到最后一页，末尾有一行用开裂的蘸水笔匆忙之下写出来的地址。

再下面是两句话，字迹凌乱到让她反复分辨才勉强看明白。

请到这里来。

在明日的下午。

话后面接了地址。

奥莉希娅不明所以，但还是先将信纸放在一旁。信封里还有东西，她向下抖了抖。一根长柄状物从纸信封里掉出来，落在她腿上的时候能感觉到重量。

奥莉希娅瞳孔猛地缩紧。

那是只蘸水笔，通体银白，笔侧刻有繁复的花纹。再仔细看，虽然被仔细擦拭掉上面的脏污，却因为某些原因两瓣笔尖弯折开，笔尖内侧出现一定程度上的开裂。那几乎是要断掉的程度，能够完整取出来已经很不容易。

——这是她昨天带出门那支。

这是丽泽送的礼物，面前这只与她记忆里那只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