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朝着这边撇过来，又迅速移开目光。

趁着对方的注意并不在自己身上，奥莉希娅果断逃离。当她跑到校门时，再度回头看去，那儿哪还有什么尸体和人影。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倘若手肘处没有持续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

洗净后，奥莉希娅带着恐惧与后怕坐在宿舍里的椅子上。

丽泽递上茶杯，又拿过毛巾。在对奥莉希娅的头发上揉搓结束后，帮她轻柔地擦拭，擦到摔倒时或是磕碰而被划伤的肌肤时，便轻轻点掉面上的水。

触及伤口，吃痛的奥莉希娅深吸一口气。她将脸埋进捧着装有温热牛奶与茶叶熬制的热奶茶杯中，奶香伴着茶香与丝丝的甜意。新到的蔗方糖在口中混着热饮化开，被雨水冲洗得有些发白又寒冷的身体这时候才找到自己的位置，她发出满足地轻叹。

随后，丽泽——全名伊丽莎白·耶达，奥莉希娅的室友兼朋友。她结束手上擦拭的动作，拖过椅子，在一旁坐下来。她的棕色短发包在脸颊两侧，一双上挑带着攻击性的眼尾此时微微下垂。

丽泽刻意放软声线道：“这次的味道不错吧，这可是我花大价钱请人从普利茅斯带过来的。”

难怪有一股牧场的特殊气味，腥臊但不算难闻，只是突然嗅到甚至会认为丽泽在宿舍里饲养了某些大型有毛宠物。

品出这几分快要陌生的熟悉气味，奥莉希娅甚是受用，蓬松状态下的她向后靠上椅子，笑问道：“你最近研究又卡进度了吗，需要我帮你什么好忙？”

“我在你那里居然是这种印象吗？”丽泽小声嘀咕，又一个手刀敲在奥莉希娅的脑袋上，失笑，“……想点好的吧，这是我的项目奖金。”

百分之七十都在这两杯热饮里。

“项目有成果了？！如果可以请把一手消息卖给我！”奥莉希娅用双腿夹住杯子，双手合十，一双漂亮的眼睛哀求道。

奥莉希娅是有钱的伸手党。

每每谈到这些，她总是过度积极，提前知晓秘密的感觉让她愉快。虽然这人会给予一定资金补偿，但一般谈钱的时候，她就会显现出一副富有的愉悦犯模样。

万恶的贵族。

丽泽伸手掐上她的脸颊，斩钉截铁道：“不可以。”

奥莉希娅那模仿着青蛙鼓起脸颊的模样，逗得丽泽发笑。

再怎么说，奥莉希娅也并非真的会在意一个研究结果。作为达德利家唯一的孙女，她自然是拥有不去在意这些事情的资本。这向来是她们闲趣时的话题，奥莉希娅紧绷的身体也已经松弛下来，当然除去她抵抗丽泽动作而绷紧的脸颊。

察觉到她情绪的好转。

丽泽撑着腮帮子凑上前：“所以呢……今晚发生了什么？”

她不可能不去询问，奥莉希娅扑到她怀里时，整个人都不能仔细打量。

硬要说的话，当时奥莉希娅脸上的妆容已经被雨水打湿糊住表情，浑身上下在泥地中滚过一轮，就剩下那标志性的翡翠眼睛还能勉强认出来身份。

奥莉希娅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Vampire。

——伴随着器物家人的诞生，在半个世纪之前突袭伦敦的怪物。因为嗜血如命，报道中又常出现在夜间，拥有着能轻而易举杀死一个人的能力。于是它们被赐予“Vampire”（吸血鬼）这种古老的黑暗生物名字。

奥莉希娅和丽泽的父母便是死在Vampire袭击下。

只是比起书里真正的“Vampire”那优雅挑剔的毛病与气质，这个世界的Vampire更像是伪装成人形的野兽。在帝国大学开设的Vampire选修课程里，两人曾经看到过相关照片——它们通常穿着圆领衫，裤子扎在腰间像是路上可以随处见到的最普通的工人，不乏一部分已经能够划分到流浪汉范畴。

甚至是比流浪汉更加的夸张，浑身长满盘曲打结在一起的毛发，那浑然就是海上流浪几年才漂回来的，连水资源都舍不得使用的水手。

罕见且不修边幅。

当时，教授站在讲台上对着用钉子扎穿面部钉在黑板上的照片介绍：

“仅仅从表面上人类很难正常去分辨Vampire，但是Vampire嗜血的本性会让他们控制不住自己吸食的**，那副痴狂的模样很容易被发觉不对。当他们陷入狂躁的时候便会开始袭击人类，是彻头彻尾的怪物。”

“它们和‘器物家人’一起诞生，作为阴暗的一面剥夺人类陪伴的选择。

“这是人类跨越生死界限的惩罚。”

教授松下一口气，将文档翻过一页，继续道：

“除去嗜血这一点，Vampire还有几个标志性的特征——在黑暗中亮起的红色双眸、像狼一样锋利的指甲、尖锐的獠牙、难以被刺穿的肌肤。可是，这些特征也仅仅只在它们狂躁时出现，我们完全没有办法事先识别Vampire。

那位年迈的教授说这话时，眼里的悲哀夹杂着庆幸现在还印在奥莉希娅的脑袋里：“……但是现在，它们完全销声匿迹了。或许永远不会，或许某一天卷土重来。”

“当然，我们希望他们永远消失。”见到学生们表情变得凝重，教授笑了一下。

在遇到袭击之前，奥莉希娅从未真切地认知到这堂课里面的内容。

“所以，它们回来了，还给你撞上了。”丽泽肯定地重复一遍，拉近距离。

扑面而来的舒适的气息使得奥莉希娅在讲述发生的事情时那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奥莉希娅点点头，近乎聊天状态下问道：“丽泽，你说……那真的是惩罚吗？”

教授虽然是Vampire研究所的成员，但在某些事情上却显得过度哲学，这也许是因为他有一位变成器物家人的哲学老师作为妻子。他反复将惩罚与Vampire挂钩，奥莉希娅难免留心几分。

“他的话也不能全听。”丽泽没有完全否定，手指点上她脑门。

她伸手打断奥莉希娅的想法，继续道：“就算Vampire真的回来了，难不成你还要去抓一只，来观察它们和你的课题有什么关系吗？”

奥莉希娅的课题——《器物家人与技术浸透》——目前只是简单确定方向，申报的临时命名。也就是说，其实就算对于奥莉希娅本人，她也并不是特别清楚自己要研究什么。

丽泽自然是不满意她这副模样的，换句话说，丽泽一向不太赞同奥莉希娅选择器物家人作为毕业课题。器物家人毕竟是老课题了，不管是她所工作的逆解素研究院也好，还是新闻报社也好，已经不太愿意去进行发布相关报道。

更别提奥莉希娅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才选这种题目。

“没有。”奥莉希娅摇摇头。

丽泽无奈吐出口气，低下头道：“那就别想那么多，是你自己说的’Vampire的复活不影响我的工作，我想完成这个课题’。”

看着丽泽这样半演半复述的行为，奥莉希娅不自在。

“所以……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选它。”盯着奥莉希娅红起来的耳朵，丽泽盘腿坐在椅子上问道。

奥莉希娅不可能不知道，这项技术的上游，解构式技术或许更值得作为她的选题。

解构式技术，硬要说起来那就是——“一项充满人情关怀的优异技术，人们将接受这项技术，了解世界、带领伦敦经济、文化发展更上一层。”当然，这是近期刊登在报纸上的原话，也几乎代表着政府的支持。

极好的使用数据恰恰印证出这个事实——解构式技术非常火热。

这项技术诞生于一七六〇年，最初的发现是一位科学家找到了一种名为“逆解素”的物质，同样可以称呼它“反物质”或者是“解构素”。逆解素的出现使得解构式的研究得到发展，每个存在于世间的物都存在着相应的“解构式”。

如果说组成人的解构式是基因或者说DNA，那么组成器物的解构式就是其中能一化无穷的立体结构。每种东西都存在解构式那么将特定的式，借用逆解素编写入物之中，并让其出现其所拥有的特征，这就是解构式技术。

其最为广泛的应用便是器物家人。

将死去的家人遗体送入专门的解构式解析机构，用一定金额购买逆解素，将所解构出来的式添写入茶杯、家具等器物里——诞生出来的东西就是器物家人。

只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完成解构转写，家人就能一直陪伴自己，直到物件损坏寻找到下一个器物躯体，就能以另外一种形式实现意识上传，达成永生。

当然，这需要支付一笔高昂的费用。丽泽曾经抱怨过，单单小指盖一半大小的逆解素就是她一个月在研究所打工的工资。那更是普通人一年、五年，甚至更久的劳动产出。

而完成转写，需要几十个小指盖大小。但实际使用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逆解素都会报废，只剩下少数能够成功，完完全全与它的价格认知颠倒过来。

越贵，消耗的量越大，产出越不稳定，但效果会更好。

现在没有人不在使用器物家人，因为它是人文关怀的直接代表。

——只是这已经是一项步入黄昏的课题。

“你还当真听信广告词中的‘人文关怀’吗？”丽泽刻意在“人文关怀”四个字上咬下重音。

奥莉希娅模仿着丽泽，苦笑道：“现在还有人当它是‘人文关怀’吗？”

丽泽盯着她分辨情绪。杯子早已经被她放到一旁，正色道：“那就推掉那家的采访，他们可都是约在下午的吧。现在出了那么一回事，我不放心你出去。”

得益于理科研究的磨砺，丽泽说话总是很直接，不开玩笑的时候尤其。这甚至是有些越界到近乎强制的表述，她知道丽泽是出于朋友的好心，听上去却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奥莉希娅必须拒绝。

她不能因为自己害怕被袭击，就推掉她软磨硬泡跑了一个月才约到的采访。那是一个极度排斥器物家人的家庭，他们家完全没有使用器物家人，采访样本的特殊性毋庸置疑。

更甚的是，在奥莉希娅第一次见到那家里面的夫人时她就注意到，那位夫人的脸上完全看不到轻松，满是黑暗覆盖的恐惧。一直到女佣反复确认她身上没有携带任何和逆解素相关的物件时，米伽夫人才勉强松下一口气。

那副紧张的表情，与生活在伦敦的，乃至整个伦敦到普利茅斯地区的居民完全不同。像是会将人拽入深渊的死亡才会带来的情绪。不知名恐惧勒住她的喉咙，几乎要把人挤压窒息。这种表情奥莉希娅只在将死之人身上看到过。

仿佛她恐惧的是所有与逆解素有关的技术，不是人们对于器物家人的流言蜚语，也不是任何欺骗……奥莉希娅想知道这种情绪的来源。

只有面对面对话，她才有可能获得答案。

然后……

奥莉希娅一言不发。

“奥莉，你在听吗？”丽泽重复喊她几次后，猛地拔高音调。

奥莉希娅压低声音，显然有几分不满，皱眉道：“不行啊，抱歉，丽泽……”

丽泽：“给我个理由。”

奥莉希娅：“那是卡纳瑞斯堂姐的遗愿。”

“那么你呢，你的想法去哪了？”丽泽问道。

奥莉希娅抬起头对上丽泽的目光，一字一顿：“这就是我的想法。”

所以，害怕也要去做。

重复听到过无数次的答案。

每次问到最后，都是这样的结果。

她喉咙先是被哏住，脸色变得铁青，像是呼吸困难。丽泽皱着眉深深看着她，奥莉希娅陡然生出被打量的意思。她猛地低下头，那种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克制住想要蜷缩遮挡起来的身体。

丽泽低笑出声：“只有你会这样做。”

每次都是这样，多余她问出口，甚至听到这样的答案都显得丽泽十分可笑。

奥莉希娅没有这种意思。

丽泽沉默近乎半分钟，最后快速吐出一口气。她起身收走桌子上的茶杯，绕开奥莉希娅，径直往厨房走去。

房间门在风的作用力下，被粗暴地“砰”一声关上。

一直到奥莉希娅关灯准备睡下的时候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