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与十年后的自己吐露心扉后,谢泠将日记本随身带在身上。不为别的,只为图个安心。
下课时间,谢泠趴在桌上,脸枕着日记。连上三节课,她有些精神涣散。与十年后的自己有关的记忆在脑子里流转。
虽然我天天把日记本带在身上,但她应该感受不到吧。那家伙说过“目前日记本上的字迹是我与现实接触的唯一通道”。不过她八成猜到自己把日记本随身携带了。毕竟她是十年后的我啊!
话说我们都是谢泠,称呼起来有点麻烦,总是十年后的,十年后的,写起来也不方便。回去和她商量一下,要不在名字里加点什么区分一下。说不定她已经在想这种事了呢。
上课铃打断了思绪,这节是历史课——班主任李云姐的课。李云姐不是外号,就是她的名字。李云姐虽然和刘艳丽同岁,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刘艳丽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每天都会画精致的妆容,换好复古华典雅的穿搭,身材也保持得很匀称,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三十几岁一样。她的性格也同她的外在一样,十分得张扬。不管谁惹到她,她都会立马回击,而且多数是暗戳戳的讽刺。若是被她记恨上了,一段时间内可就不好过了,动不动就明嘲暗讽几句,那眼神恨不得把人给盯穿了。不管是在同事还是学生当中风评都不好。就连曹阳华老师那样圆滑谨慎的人,都小心翼翼地躲着她。因此,刘艳丽老师成功荣获“卓中林黛玉”的称号。
而李云姐老师则完全不同。她对自己的形象毫不在乎,身材臃肿,穿搭随意,素颜朝天,皱纹清晰可见。三年下来肉眼可见地白了不少头发,她也从不搭理,任它摆在面上。性格看似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该骂的时候那是毫不留情、破口大骂、言辞犀利;遇到喜事,那是眉飞色舞,欢天喜地、笑声不绝。可就是这么一位直来直往的班主任,将学生、老师、家长这三者间的关系打理得清清楚楚。就拿刘艳丽来说,她能和班上学生保持这种明面上相安无事的状态,少不了李云姐的上下打点。
李云姐老师站在讲台上,神色凝重,不是很大的眼睛瞪得圆鼓鼓的,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全班,所有人的神态尽收眼底。
“上课前有些事我必须要讲一下。”李云姐老师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敲打在同学们的心上,“你们进入高三已经快三个月了,高三该有什么状态你们也清楚,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其他老师都说,历史类三个班我们班是最快进入高三状态的。我也一直在观察,我们班的学习氛围确实比高二要好。几次考试下来,一些同学是进步飞速。不过还有一些同学同学仍停滞不前,甚至还有一落千丈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自己思考清楚。这几天我会和所有人单独谈话。好了,拿出昨天发的考卷。”
此话一出,同学们的面色都沉下来,有几个女生甚至皱成了苦瓜脸。
说是谈话,其实就是一对一批斗了。李云姐老师当班主任的第一天就明确说了自己坚持“压力就是动力”的原则,教训起人来从不手软。哪怕是年段第一,她也会批得一文不值。而且她教训人那是有理有据、逻辑顺畅、无从反驳,就连那几个机灵滑头的男生都没办法在她面前造次。她这回提前通知,主要是让班上那些心灵比较脆弱的女生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一个个不停地掉眼泪。
正午的烈阳从阳台闯进201宿舍,霸道地占领这狭小空间,顺带给每个人烦躁的心灵点上一把火,不安的烟雾在宿舍里蔓延。
谢泠拎着外卖打开宿舍门,就见宿舍中间的过道上,四张小桌板拼在一起,其他六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着自己的外卖。看来大家都很焦虑啊!
“班长也过来一起吃吧!”文采儿向谢泠招招手,虽然面带微笑,声音却有气无力的。
“来啦,来啦!”下意识地武装起笑容,谢泠找一空位盘腿坐下,一边打开打包盒,一边悄悄地打量着其他人的神色。
场面一度很尴尬,所有人都默默吃着饭,似乎都在等着其他人开口,连阳光似乎都冷了下来。
“我感觉我要完了。”叶莺打破了沉默。
“谁不是啊!”林曦雯跟着叹息道。
其他人跟着默默点头。
叶莺哭丧着脸,好听的声音里含着呜咽,“姐说的成绩一落千丈的人里就有我,她面谈的时候肯定要把我痛批一顿。”
“像我这种从班七掉到班25的也逃不掉。”林曦雯垂着脑袋,双眼无神。
倒是郭欣雨笑着打趣自己,“我数学考了惊为天人的20分,20分!姐直接骂掉下巴。”
李芳也笑着附和着,声音充满了无奈,“我数学30分,也逃不掉。”
文采儿拍一下桌子,激动地说道:“我们几个着除了班长,谁数学高过40分了,通通把姐逼出连环脏话。”
王之颖瞪学着班主任的样子,大双眼扫过众人,拳头不停地点着桌子,“你们怎么学数学的,居然连40分都考不到!就算是历史类数学再不好也要上50分吧!你们真哔——哔——,我真是哔——哔——,太——哔——”
脑海里鲜明地闪过班主任连环飙脏话的样子,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笑起来,笑过后又苦闷啃着饭。
谢泠暗自沉思着。虽然这是姐的一贯风格,姐也坦坦荡荡,不介意被人骂,但还是要尽量削弱班上对姐的负面情绪,把大家对姐的敌意转成对学习的动力。
先安抚好宿舍内部,她们就能把这种氛围延伸到各自圈子里的人,再稍微打点一下,平常会来找我聊天的那几位,班上女生就基本搞定了。不过那几位心态不是很好的,要再观望一下,只要没闹大都好办,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应该不至于闹大吧。班上那几个男生心都挺大的,应该不会弄出什么事,等他们被批完了看看情况,需要的话再想办法安抚一下。
考虑完后,谢泠暗吸一口气,整理一下情态:眉头微蹙,面容要有些愁苦,但不能太过。眼睛平视着她们,不能躲闪,要柔和一点不能太僵硬。声音要平缓一点,带点叹息。
“考试过了这么多天姐才搞一对一面谈,肯定做足了准备把我们痛批一顿,这几天我们班谁都不会好过了。”
从神态到语气再到情绪,一切都如谢泠事先预想的那样,一个为同学们忧思的班长完美地呈现在她们眼前。忧愁似乎随着视线染在她们脸上。连谢泠自己也无法确定这是演技还是真情实感。
“虽然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但我就很怕她来这一套,真的很难受!”叶莺忍不住抱怨道。
果然会这么说啊,多抱怨几句,把气消一消就可以转个矛头了。谢泠心里暗想着,面上带着那副忧思的样子点了点头。
“唉,没办法,姐就这样,每次我都要被她骂哭了。”李芳说道。
“就是啊!”王之颖也随声叹息。
文采儿冷哼一声,“我们班的老师真的绝了,一个刘艳丽暗戳戳地刺你,一个李云姐正面炮轰。”
“但是比起刘艳丽那种冷不丁地发暗箭,还是姐这样明着说你的好。”林曦雯说道。
谢泠心里明光一闪,有转机了!正要开口,郭欣雨捧着笑盈盈的脸说道:“其实我觉得有时候姐骂人挺好笑的,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她骂人我就想笑,上次她在班上骂我们的时候我差点笑出声来。”
王之颖也笑了起来,“姐连环飙脏话的样子确实很好玩,特别是那个眼睛瞪得跟灯笼一样!”
一说到这儿,大家又不自觉地笑起来。
同桌,干得好!谢泠眼底浸了喜色,开口道:
“姐破防飙脏话真挺好玩的,有时候我和同桌都在底下偷偷憋笑。”接着,话锋一转,“而且她批人都是有理有据的,难受归难受,可也确实有道理,而且她也会指出我们不足的地方和改进的方法。批归批,起码她批的时候我们还是能感受到她是真心为我们着想,而不是想着宣泄不满。”
“某位美丽女人就完全是看谁不爽就挑谁的刺,喜欢谁就把谁捧在手心上。”王曦雯说道。
谢泠眼睛亮了起来。不愧是挺过刘艳丽极致反转的人,果然一下子就接上了,稍微把火往艳丽那带一点,反正她那也不差这点火了。
谢泠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无奈的神情,“那位美丽女人也到更年期了,我们只能体谅体谅她了。这也是她一贯的作风了,本性难移啊!姐的“打压式激励”也是。”
“比起“卓中林黛玉”,还是咱们姐好一点。”文采儿诚恳地说道。
王之颖随声附和,“谁懂啊!我本来挺喜欢林黛玉的,《红楼梦》里的林黛玉真的很可爱,结果艳丽和她一搭,瞬间变味了。”
“反正我一直都更喜欢薛宝钗,林黛玉有点太小家子气了。”文采儿说道。
郭欣雨突然插了进来,“可是木石前盟真的很好磕!”
这回文采儿倒是拍一下大腿,赞同道:
“要磕我也是磕木石前盟,金玉良缘总觉得差点意思。”
“我也是!”
……
话题逐渐偏向了讨论红楼梦上,谢泠松了一口气,现在的氛围比刚进来时活跃多了。又聊了些别的话题,兜兜转转饭都吃完了。
见时间也不早了,各自收拾好垃圾,爬回自己的小床。
谢泠见离平常的午睡时间还早,心下乱糟糟的,也复习不下去,又随手翻开日记本。
[怎么了?]
十年后的谢泠反应倒是很快,一下就蹦出来。
谢泠简短地将宿舍发生的事复述一遍。
[你做得不是很好吗?老实说我已经做不到你这种程度了。]
(真的吗?)
[嗯……如果真的想去做的话,说不定还是可以的,但我也没这个心思也没这个必要了。而且我现在只有你了。]
谢泠看着那行字,眼前隐约浮现那与自己相似的脸庞带着平静的微笑、用玩味的口气说出这句话。除了和我聊天,她什么都做不了了!
[你怎么突然不回话了,不会是想着我很可怜之类的吧!赶紧打住,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幸福,不用考虑学业、工作、房子、家庭,所有糟心事都和我说永别了,无聊的时候还有知己一起聊天,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
确实……挺幸福的,是我多心了吗?
谢泠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眯着眼睛,奸笑着。
(但是你吃不到巧克力了!)
这回是对方沉默了。
会不会对她打击太大了?
[话说你应该还有别的忧虑吧,不然大中午找我干嘛。]
这家伙转移话题了。谢泠在心里吐糟一下,面无表情地下笔。
(想你了。)
[我更想。别用这种话应付我。你这家伙肯定天天把日记本带着身上,不在晚上找我绝对有事。]
被她说对了,不愧是“我”啊。谢泠在脑子里梳理一下语言,缓缓下笔。
(虽然说成功达到了平息不满的目的,但毕竟是用拉踩刘艳丽老师的办法。)
(我无法接受她的作风,也很难去喜欢她。但说到底,她还是在关心我们的成绩,作为一位老师她还是尽职尽责的,我这样真的好吗?)
[即使她是位尽职的老师,但你还是抑制不住的讨厌她不是吗?]
(不,不能讨厌她,她、她还是……)
[你想说她说到底也没有非常大的过错,不该讨厌她是吗?]
(嗯。)
谢泠抿着嘴,头微微扭到一边,像是想要逃避的样子,可眼睛还是盯着日记本。
[你是认为自己不该讨厌她,但心里克制不住地讨厌她。
讨厌和喜欢一样,不是“该不该”的问题,而是“是不是”的问题。你就是讨厌她,情感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该不该”,你不过是在逃避自己的情感罢了。]
谢泠垂下脸,心中的苦涩蔓延到嘴里。真实的、无法逃避的想法被十年后的自己一语道破,她越发觉得自己恶心。
[不必贬低自己,要贬低就贬低人类吧,我们就是这种生物。理想只能约束我们的行为,把情感关在脑子里,却一点也没办法消除它。]
[多么虚伪不是吗?]
[我说过,你是人,一位普通人,不是那种高尚的圣人。你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被迫装成圣人而已,不知不觉把成为真正的圣人当作目标,甚至逃避、力图抹杀觉得自己不该有的情感。]
[这不过是自我欺骗。你觉得通过这种自我暗示就能消除情感吗?你也太小看它了吧,你的行为不过是用一块布把它遮住,装作它不存在。我见过最能消磨情感的东西是时间,时间会把你喜欢的、不喜欢的东西冲刷得干干净净,你留也留不住。]
(那我该怎么办?作为班长我是同学与老师之间的桥梁,我不该、不能讨厌老师!)
[一如既往就好了,你只是无法成为真正的圣人,但表面上不是做得不错吗?老师信任你、同学爱戴你,作为一个班长能做到这一步还有什么不好的。]
虽是这样,但好虚伪,好恶心。
[你别忘了,你是普通人。所谓圣人不过是周围无形对你的要求,是你保护自己的途径,它只是一个工具、外皮。你要认同你自己,包括不好的地方。]
(我做不到,我该怎么认同?有谁会喜欢?明明都是不好的事,伪善、虚伪、恶心,就是骗子。)
心里一部分阴暗面被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来,谢泠陷入自我谴责的深渊,用从未对他人说过的肮脏的话语攻击、伤害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抚自己的良心。
[我也是你,我和你一样是个伪善者。甚至还是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以为是做你人生导师的家伙,你讨厌这样的我吗?]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讨厌你!)
[就像你不会讨厌我一样,我也爱着你的一切,即使是你讨厌自己的地方。喜欢和讨厌这种情感上的东西本来就不是用理性用解释得通的。
如果你实在无法接受自己不好的一面,那我就代替你去爱那一面。你放心大胆地做自己就好。]
爱着我?没有任何条件?
[现在心情好多了吗?]
谢泠下意识地点点头,又想到她看不到自己,又拿起笔。
(嗯。)
啊!突然又想到另一个小问题还没解决。
(话说,我们都是谢泠,要不要稍微区分一下?)
[你是怎么想的?]
她居然没提前想好?还是说想让我自己取吗?
(谢泠零。毕竟你是十年后的我,所以多一个零。)
……
下方一片空白,对方久久不回话。即使如此,谢泠也能想象到对方狂笑不止的样子。
毕竟……是挺随意,而且也挺搞笑的,是我也会笑疯掉,但是也不是不行,不对吗?谢泠在心里嘀咕着。
(虽然槽点是挺多的,但能区分就可以来吧,而且不也挺好听的。你要不满意你取吧!)
[不,不是,挺好的。这样就可以了,怎么说呢,不愧是我吗?嗯,以后我就是谢泠零。]
(你刚才一定在疯狂嘲笑我对吧!)
[没有,不要乱猜!]
(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谎吗!)
[好了,好了。我猜你应该要午睡了吧,我就不打扰你了,拜拜!]
被她逃了。
谢泠抓起小闹钟,定睛一看。也确实到午睡的点了。
有些幽怨地抓起被子往头上盖,可回想起刚刚的场景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算了,原谅你吧。
谢泠: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谎吗!
谢泠零:这话好熟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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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爱着你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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