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一边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门又被撞开了,这次来的不是金召,是刚才跟他一起离开的胖管家和洋医生。
乔熊上前拉住他的手问他:“汉斯说你会洋文是吗?”
尚一边没反应过来,懵着脸看向汉斯。
“尚先生,告诉他们您的英文非常好,完全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什么工作?”尚一边问。
乔熊踌躇了一会儿,说:“表少爷在外面惹了事,被几个英国人扣下了,想请你帮……”
“表少爷?”尚一边问,“乔喜风?”
乔熊点头。
“我不能。”尚一边把胳膊从他手里抽了出来,乔喜风得罪了谁关他屁事。
一个圆脸的小厮从外面进来,“噗通”一下跪在尚一边面前:“求您帮帮忙吧,老爷知道了会打死他的!”
尚一边简直莫名其妙:“你们不去找能管这个事的人,找我干什么?”
乔熊道:“巡捕房的王三定已经过去了,可眼下找不到会说洋文的人,劳驾您帮帮忙,只要去做个翻译就可以了。”
尚一边看向汉斯:“他不是会吗?”
“这是中国人和英国人之间的事情,我是俄罗斯人,我不能参与。”汉斯说。
尚一边说:“我是记仇人,我也不能参与。”
小厮膝行过去,拽着尚一边的裤子求道:“我们会给报酬的,多少都行,您帮帮忙吧,燕好小姐顶不了多久,求您了,再晚了要出事啊!”
燕好?
赤血红珊瑚手镯。
尚一边问:“人在哪里?”
“百乐门!”
尚一边把裤子从他手里拽出来,说:“我只负责翻译,其他一切都与我无关。”
乔熊道:“是是是,您只要和王队长一起稳住他们就行,少爷会尽快赶过去的。”
尚一边看了他一眼,说:“看在你的份上。”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别克汽车停在愚园路218号门口,小厮很有眼力见的先滚了下去,帮尚一边拉开车门,门口的几个英国海军一看有人过来就把枪横了起来,小厮冲里面喊了两声,一个穿着绿色旗袍的曼妙小姐从里面走出来,她向外面看了一眼,疑惑道:“你叫的人呢?”
小厮道:“督察长刚打了针要两个小时后才能醒,让您跟王队长先稳一会儿,”他把尚一边推到前边,“带了个翻译过来。”
燕好抬眼看了尚一边一眼,转身往里面走去。
“跟我来吧。”
尚一边跟在她后面,视线在那双葱白的手腕上转了几圈,没看见她戴着什么红珊瑚手镯。
混乱的大厅里,乔大少爷被一左一右两个壮汉摁在椅子上,身上的西装已经烂的不成样子,脸上也挂了彩,方子良站在他旁边,虽然也略显狼狈,但只是眼镜碎了半边。
王三定正站在前边不知道在跟他们说着什么,然后大汉松了手,乔喜风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第一时间冲向旁边的洋人:“你大爷的!看我不弄死你!!”
方子良立刻拉住了他,洋人的枪口晃来晃去,看起来很不安全。
王三定糟心的摆了摆手:“摁上摁上!”
王三定回头,虽然已经接到过乔熊的电话,但看见尚一边还是忍不住惊讶了一下,这小子收拾收拾倒也人模狗样的。
燕好引着他们往里走,原本坐在那里的几个洋人站了起来,王三定认出为首的是颐和洋行的大班史密斯,率先向他们伸出手:“您好史密斯先生,幸会幸会。”
史密斯很有礼貌的与他回握了一下,用洋文说:“你好,请问您是来解决事情的人吗?”
尚一边如是翻译过去,王三定说:“是的,我想先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史密斯先生不介意花一点时间来跟我聊一聊吧?”
史密斯耸耸肩:“当然可以,但我们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很久,在大使馆早上上班的时候,我一定过会把他带过去,让法律去处理这件事,”他指了指后面同样脸上带伤的魁梧男人:“这位是英航运船护卫队的队长约翰先生,他的鼻子断了。”
乔喜风一看见约翰就激动起来,叫嚣道:“Wimp! if you've got the balls, fight me one-on-one. What's the point of wielding a weapon?!”(懦夫,有本事就一对一跟我打,拿武器算什么本事!)
史密斯无奈的摊手:“你看,他总是想用拳头解决问题。”
王三定没管他,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并且礼貌的指了指圆桌的另外一边:“请坐,史密斯先生,事情不会无缘无故发生,让我们来听听燕好小姐怎么说,她见证了整个事情的发展经过。”
燕好坐在两方中间,与尚一边面对面的位置,不知道怎么,总觉得这个年轻的翻译官一直在悄悄打量自己,她不悦的瞪了尚一边一眼,说:“我尽可能的公平公正的陈述,这位先生有需要停顿或者打断的地方随时可以告诉我。”
尚一边点了点头,从凌乱的桌子上捏了颗开心果吃,燕好顿了一下,耐着性子问他:“你不需要记录吗?”
尚一边“哦”了一声,说:“麻烦帮我拿纸笔过来吧。”
燕好蹙眉,在心里怪了金召两句,可也没有办法,她也知道今天日子特殊。
燕好放慢了语速道:“昨天晚上乔少爷与友人在百乐门消遣,期间他出门醒酒透气,刚好就听见几个汉斯先生在走廊与朋友说话。”
尚一边嚼完了开心果,不紧不慢的翻译着,手上没写一个字。
燕好斜眼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汉斯先生不知道乔少爷是留过洋的,更不知道他是金督察长的弟弟,就说了一些关于他的闲话,被乔少爷听去了,故而引发了冲突,就打起来了。”燕好说。
尚一边歪头:“具体说了什么内容呢?”
王三定道:“能是什么好话,不然也不会挨揍了。”
尚一边摇头:“要公平公正的陈述出来,这样方便解决问题。”
燕好喝了口茶,把事情补充完整。
那几个洋人勾肩搭背,一路从包厢门口说到卫生间,这也本来也没什么,关于金召的风言风语乔喜风早就听习惯了,他甚至还有点反以为荣,这个社会就这样,有人骂说明他表哥有本事,这没什么。
乔喜风小解完从卫生间出来,又与那几个洋人碰到一起,他们仗着没人能听懂他们的话,越说越不避讳,越说越往下三路上靠,就好像他们亲眼见到过什么一样,乔喜风当即就炸了,扑上去一拳干断了那人的鼻梁骨。
少爷帮听到动静全都出来了,和洋人们一路从楼上打到楼下,都是带着人来的,又喝了酒,越打越收不住,最后连英国海军护卫队都端着枪进来了。
有机灵的家丁趁乱带走了自家主子,只有方子良还守着不肯罢休的乔喜风,燕好知道两人家里的情况,没有办法,这才找上了金召。
乔喜风叫道:“不用跟他们废话!一枪崩死了算!”
尚一边简直开了眼了,就为这点事儿也能打起来?真是闲的。
“那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尚一边又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这是这样笼统的概述,很难判断谁错谁对,万一又是乔少爷头脑发热率先没事找事呢?”
乔喜风听到了,叫骂道:“你他妈是哪边儿的?在那放什么屁呢?!”
尚一边只用后脑勺对着他,对身后的叫骂充耳不闻,王三定转头看他,忍着笑说:“说详细点,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反正也是拖延时间,能多说点就多说点,骂他的话那么多,也不差这一句两句的了。
燕好把茶杯放下,平铺直叙道:“如今这上海滩,城头的旗帜换的比走马灯还快,这个月还是张司令的‘张’字旗,明天可能就换成了李督办的‘李’字旗,可这城里,唯一屹立不倒的旗子,近几年来,一直姓金。”
乔喜风得意的哼了一声,那死洋鬼子也是这个意思,可同样的话从燕好嘴里说出来,就顺耳多了。
“可这个‘金’字背后,到底藏着多少的‘贵人’就不得而知了,旁的不说,就这上海滩最大的黑 | 帮头子康城,就为他铺了多少的路,善了多少的后,如今倒也是挂上了督察长的名衔,两人真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臭味相投,坏事做尽,应了那句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尚一边噎了一下,这他妈外国人会的成语还挺多。
王三定用拳头挡住嘴角,轻轻咳了一声,问到:“还有吗?”
“有,”燕好接着说:“康城把金召送进巡捕房,让他借职务之便大肆敛财,发展自己的商业帝国,排挤的别人做不了买卖,他们明面上都这样张扬跋扈毫不顾忌,私底下说不准还有多龌龊呢,金召那样的小白脸,必定是早就做了康城的入幕之宾,他们两个……”
王三定点了点桌子:“行了行了,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尚一边感到很意外,这瓜也太劲爆了!
燕好两手一摊:“没了,接下来就是打架了。”
尚一边如实翻译过去,看向抱着手臂坐在对面的约翰,问他:“刚才那些,冤枉你了吗?”
约翰避重就轻道:“你翻译的很好,我都听懂了。”
尚一边微笑着用中国话说:“我去他妈你大爷的。”
约翰歪了歪头,这句中国话里出现了两个人称和亲属称谓,但连在一起说,他听不明白。
“挺大个老爷们儿背后嚼人舌根,散德行。”尚一边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他是跟金召有仇,但在他家吃住了四年,他是个什么德行自己还是很了解的,委身□□头子?亏他妈想的出来。
王三定碰了碰尚一边的胳膊肘,说:“骂回去。”
尚一边看他,王三定说:“有奖。”
尚一边就像一条训练有素的宠物犬,摇着尾巴就咬了回去。
“二位可能不知道,我们中国有一首古诗,叫做‘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常被用来讽刺那些以貌取人,只能看到人的身份地位而看不到一个人真实品行和才能的人,”他看向对面的两个人,继续道:“当然,我没有特指约翰先生乱嚼舌根搬弄是非的意思,您不必介意。”
乔喜风抬头,仔仔细细的辨认那颗圆溜溜的后脑勺,总觉得这声音这身形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尚一边慢悠悠的,用那种非常地道且流畅的英文说:“我也一向认为,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骨子里都是自卑且懦弱的,他们甚至没有真正的勇气去面对那个自己连照面都没打过的人,只能靠污言秽语来掩饰自己不如别人的丑态,拿别人的清白当做自己嘴皮子底下的祭品,这不是绅士会做的事,更不是男人之间真正的较量,二位认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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