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一边一个人在黑暗里躺了很久,身上的衣服被体温蒸干,再被冷汗打湿,他昏昏沉沉的,睡了又醒,怎么也不见天亮起来的时候,就像他上一世临死前的样子。
那也是一间像这样漆黑的屋子……不,是墓室。
考古队在工作时发生意外,洞道坍塌后他埋在与外界隔绝的墓室里,然后他就又回到了那栋洋楼,来自一百多年前的某个时期。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久,从接触到那只赤血红珊瑚手镯开始,一开始还以为只是个梦,后来才发现,那是他与原宿主之间短暂而又不稳定的灵魂互换,持续时间从一瞬间到几分钟不等。
他记得那次在花架后面的秋千上醒来,圆圆的像蛋一样编起来的竹筐,垫着软乎乎的皮草垫子,阳光刚好可以铺在身上,暖和,但不灼人。
少年从不远处的石汀路上经过,在影影绰绰的花影后面,衬衫的领口松松的敞开两颗扣子,剪裁合体的浅色马甲衬的他肩背线条格外利落,阳光穿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只一个愣神的功夫,少年就倒退两步看了过来。
他皱眉指向秋千上的人,精致的黑色领结还挂在手指上晃荡:“还真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了,谁准许你到这儿来的?”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金召的样子,在阳光底下,在万花丛中。
尚一边猛烈的咳嗽起来,胸口一阵钝痛。
他艰难的翻了个身,月光下两个影子正推门进来,一胖一瘦,一高一矮。
黑白无常这么快就来了?人都还没有死透。
胖无常伸出手往墙上一拍,“啪”的一声,天亮了,他蹲下身,吭哧瘪肚的辨认地上的烂泥。
“小舅爷!”胖无常叫了起来,“还真是你!”
尚一边被从地上拉起来,努力的睁眼看了一眼,是乔熊,金召从小到大的贴身狗腿子。
“快快快!阿春,帮我把他扶床上去!”
尚一边被扔到床上,乔熊开始动手扒他的衣服,与他同来的小丫头惶恐的问:“管家,咱们这么干没事儿吧?”
尚一边也看乔熊,你们这么干没事吗?看样子金召是不准备让他活着的。
乔熊没说话,利落的扒掉尚一边身上的湿衣服,又从口自己袋里掏出一个药包:“阿春,热水带了吗?”
“……带了。”
“先把药灌进去!”
尚一边被扒了衣服灌了药,扔进棉被里裹了一晚上,第二天竟然颤颤巍巍的活过来了。
他活动酸胀的眼睛,发现这居然是一间还不错的“囚室”,有床有桌椅,还有一扇和一透光的玻璃窗,很简陋,但不破败,甚至比三九巷的亭子间还要好上一点。
尚一边无奈的笑了一下,他现在动不动就想笑,也不知道是乐观了,还是疯了。
既然死不了,那就姑且活着吧,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许再一觉醒来,他就又穿回去了呢。
尚一边起身,把头天晚上丢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抖掉上面的杂草和干泥,又套回了身上,不太美观,看起来像是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但总不能光着。
他走到那扇窗户前面,把自己晒在那片打了折扣的亮光里,毫无意外的,一点也感受不到暖和。
挂在门上的锁头响了两下,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昨天晚上救过他的胖无常低着头,身后跟着另一个颀长的身影,尚一边别开眼,不用去看也能知道那是谁。
金召在门口停了一下,闭眼等那阵晕眩过去才跨过门槛,两步就来到他面前,尚一边侧着身子,闻到一身裹了脂粉香的酒气。
“不是说快死了吗?”
乔熊说:“是差点死了的,喂了药。”
金召哼笑,伸手卡住他的下巴:“一惯的会骗人。”
尚一边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掐自己的脖子那么执着,但身为囚犯,他没有抗拒的权利,左边脸颊还高高的肿着,连带眼睛也有点看不清楚东西。
金召掐着他的下巴左左右右的看了一圈,视线在青紫的嘴角上停留,然后一松手把他甩了出去:“在这膈应谁呢?”
尚一边只是晃了一下,金召自己却踉跄了倒退了两步,被乔熊伸手扶住了:“少爷,先去喝点醒酒汤吧,一晚上没睡了……”
金召很短促的笑了一下,酒气又凑了过来,低低的就在尚一边的耳朵边上:“少在心里骂我,我还没准备现在就杀你……等抓到你姐姐,挨个儿给你俩喂枪子儿。”
尚一边不理他,只给他一个削瘦的侧脸。
“臭死了,”身上的衣服被扯了一下,金召嫌弃的说:“给他换身衣服,再让汉斯来瞧瞧,别鱼没钓到,饵先死了。”
乔熊应了一声,扶着他出去了。
木门关上,房间再次昏暗下来,尚一边跌坐在窗前的那把椅子上,整个空间只剩自己的心跳声,和那阵没有散尽的酒气。
金召被扶着穿过那条长满青苔的甬道,嘀嘀咕咕的下着命令:“倔,饭也不用给太多,反正嘴巴也打不开。”
外面的梧桐树开始落叶了,垂在上面的毛球偶尔会砸下来几颗,很快就会被洒扫院子的佣人扫走,这个院子太空了,青石板铺的满满当当,连一颗草都长不出来。
十月末的时候下了一场雨,比仙乐斯那晚还要大一点,带着一点斜斜的风,把尚一边的窗户洗的干净了一些,他能看的更远一点了,原来左面的墙上爬满了地棉,有的叶子已经变成了红色,与满地的青苔一起,成为整个世界唯一的颜色。
尚一边每天就坐在窗户底下的那一块小小的阳光里,从早上到晚上,从这头挪到那头,阳光实在太少了,他一向怕冷。
那扇木门几乎一整天都是关闭的,只有中午送饭的时候会打开一会儿,尚一边就在那个时候在外面站上一会儿,然后捡一颗落在地上的毛球回来,不知不觉就摆满了整个窗台。
尚一曼一直没有出现过,或许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抓起来了,这是一件好事。
深秋的一个夜晚,尚一边刚坐到自己那张旧板床上,木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金召怒气冲冲的走进来,在月光下喘着粗气。
尚一边仰头看他,下一秒就被一脚踹翻到床上。
胸口没有疼,他的伤大概已经好了。
“嘶啦”一声,尚一边的衬衣被撕破了,他被金召拎着胳膊拽起来,又狠狠的掼在地上,尚一边一阵头晕目眩,好半天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金召走过去,坚硬的皮鞋踹在他身上,尚一边闷哼出声。
“你在这里给我装什么清高?!你不是乐观吗?不是会笑吗?对着天对着地,对着他妈树上掉下来的破果子!你给我起来别装死!”
尚一边蜷缩在地上,他如果有力气一定毫不犹豫的跳起来给他一下子,可他实在疼的厉害,密密麻麻的。
“尚一边,”金召把他拖起来,又丢了出去,“全天下就你厉害,就你能担事儿,我该杀了你,可我还让你活着!”
乔熊赶了过来,拦腰抱住金召,后面还有被叫来打醒酒针的汉斯,尚一边认得他,前段时间他给自己看过病。
汉斯惊讶极了,他不明白金召为什么会这样,没人能让他发这么大的脾气,那些人都被他一枪打死了。
金召被拖出了房门,一路骂骂咧咧的咆哮着:“他不该死吗?他不该死吗!”
“该死该死……”乔熊把金召放在沙发上,他两眼通红的仰面躺着,手紧紧的握成一个拳头,可就是没去碰腰上的那把手枪。
乔熊握着他的手,把僵硬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慢慢搓热,让绷紧的血管慢慢的放松下来,这样汉斯的针头就能推进去了。
金召抬手,用手背挡住自己酸胀的眼睛,他看到大团大团的绣球花在绽放,从冬末到深秋,然后定格在日历上的某一天。
他就在那些令人晕眩的深紫中,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乔熊拿了被子给他盖上,起身对汉斯说:“很抱歉汉斯先生,他今天心情不太好,您没有受伤吧?”
汉斯的眼镜在刚才的混乱中受了伤,一条腿歪着,他揉着胀痛的额角摇了摇头,问道:“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
乔熊看了一眼睡着了的金召,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只有眉毛还深深的蹙着。
乔熊说:“今天是金太太的祭日。”
“哦上帝,这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汉斯抱歉道,“金小姐今天打过电话给我,但我在手术,或许明天我应该买束鲜花带过去。”
乔熊笑了一下,起身送他离开。
“刚才那一针有镇定助眠的作用,希望他能睡得好一点……哦!你们差点撞到我!”
一个圆脸的少年慌慌张张的冲了过来,差点跟刚出大门的汉斯撞在一起,他没顾上说抱歉,拽住乔熊的胳膊道:“督察长呢?我们少爷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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