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砸在租界的铁皮屋顶上,噼啪声混着黄浦江翻涌的浪响,把整个上海滩泡成了一汪浑浊的水。
巡捕房的黑色摩托从霞飞路上冲过,车灯劈开清晨的雨幕,照亮街角烟纸店挂着的油纸伞,穿黑制服的巡捕们缩着脖子,雨帽檐滴下来的雨水打在枪套上,冰冷的金属扣泛着让人胆寒的冷光。
金召从后面的黑色轿车上下来,霸道的军靴把积水洼踩的碎成几瓣晃荡的光。
戴向姚从二楼的卧房里探出头来,正看到雨伞下那张望向这里的脸,他隔着窗户怒吼:“金召!你他妈要干什么?!”
金召撑伞站在楼下,抬手跟他打了个皮笑肉不笑的招呼,然后漫不经心的一挥手,巡警们便一脚踹开了戴家公寓的大门。
戴向姚连鞋也顾不上穿,赤着脚跑下楼梯,刚提起电话,桌子上的座机就被一枪打了个稀巴烂。
戴向姚用那半把听筒指着金召:“反了你了,敢在这里开枪!”
金召并没有把枪收回枪套里,而是向下压了压发烫的枪筒,慢条斯理的说:“睡得可好啊戴督察长,我可是忙了一个晚上没有合眼呢。”
戴向姚阴冷的注视着他,一语不发。
“这么早,不知道督察长是要打电话给谁呢?”金召故作为难的思考了一下,缓缓吐出几个名字:“让我想想,或许是赵敢?还是张学勇?”
戴向姚的脸色忽的灰白下去,今天金召能这样自由的出入这里,昨天晚上的行动无疑是失败了,损失几个亲信倒也没什么,只是他想不到金召竟然敢明晃晃的杀进来。
“大清早的,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戴向姚不相信,他还能真把自己这个顶头上司一枪崩了不成!
“我来跟跟督察长汇报工作。”金召说。
“昨天我奉督察长的命调查非法售卖违禁药品的事,晚上在自己家的园子里遇刺差点死了的事,督察长怕是还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戴向姚说,金召回老宅势必是要去探望他的母亲,那时候他处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是最好得手的,即便杀不了他也不会被抓到任何把柄,现在还不到惊慌的时候。
金召一屁股坐在戴向姚的沙发上,粘着泥巴的皮靴毫不讲究的翘到前面的茶几上,他没有再提昨天晚上自己遇刺的事,转而说起了半个月前的一桩旧案。
“九月十二号那天晚上,我追查嫌犯到南京落444号的仙乐斯舞宫,正好遇上当天在场的方子良……哦,也就是您妻妹的继子,阴错阳差当了他的不在场证人,前两天您还因为这个到局长那儿告了我一状,这个事儿,您一定还记得。”
戴向姚轻哼:“既然你我二人都与这件事情有牵扯,理应避嫌,不是你说的吗?”
金召赞同的点头:“期间您还提到同天晚上我查处的那艘私藏违禁药品登陆的游轮,您以为局长为什么也没处理?”
戴向姚看向他,没有贸然开口。
“因为那件事与继子杀母案有着极大的关联,您也被避嫌了。”
“你什么意思?”戴向姚心里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只听金召慢悠悠的说:“您可能忘了,那个时候,您在霞飞路。”
“放屁!”戴向姚瞬间反应过来,指着金召骂道:“少他妈含血喷人,你蒙蔽了局长,我要见他!”
金召轻笑:“局长如果肯听你废话,我还会出现在这里吗?”
戴向姚脑袋轰的一下,确认自己已经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坐,戴督察长。”金召漫不经心的点了点一旁的单人沙发,反客为主道,“我接下来的要说的话有点长,您坐下来慢慢听,听仔细,听明白了。”
戴向姚狠狠的瞪着他,几十杆黑洞洞的枪口压在他的头上,大有一不留神就会擦枪走火的架势。
“九月二十号晚上,我带人赶往案发现场,发现死者——也就是您妻妹的死因是因为吸食□□过量,事后也确实在她身体里检查出大量□□残余,可据我们事后调查,她生前并没有吸食鸦片的习惯,戴督察长,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当然知道,这不过是一种非常显而易见的杀人手段,一次性大量、过量的吸入鸦片,尤其对于从未沾染过毒品的人来说,是会死亡的。
“您看来是知道,差点忘了,您也是从我这个位置升上去的,类似这种离奇死亡的事情一定是见过很多了,对吧,督察长?”
金召把“督察长”三个字咬的很重,拖的很长,给人一种叫一次少一次的感觉。
“伺候受害者的佣人曾在指认方子良的口供上说,午后他曾与受害者发生过非常激烈的争论,并且听到肢体打斗的声音,一个多小时以后方子良跟随前来接他的乔喜风出门,乔喜风看见受害者撑着伞把方子良送出了门,”金召“嘶”了一声,疑惑道,“刚吵完架的两个人,这么快就和好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戴向姚哼道:“你没有必要跟我说这个,我已经被避嫌了。”
戴向姚转身欲走,黑压压的枪口随着他的动作移动,金召率先开枪击穿了他脚底的地板。
“我让你记清楚,去了地府好申冤。”
戴向姚跌回沙发上惊魂未定道:“你什么意思?”
金召看着他的眼睛,平静的说:“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戴向姚的眼睛里已经爬上血丝:“你敢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你知道我跟市政厅的方秘书是什么关系,你敢动我?!”
金召被他的天真逗笑了:“你还敢提市政厅?你是不是还不明白当前的状况?你他妈的杀了人家小老婆,还要杀人家亲儿子啊!”
“放屁!”戴向姚猛的窜起来叫道,“我只是放了一些烟土进来,这个事谁他妈没干过?你没干过?!”
“我没干过,”金召干净利落的说,“我只查过。”
“我**金召!”戴向姚气急败坏的去摸枪,被王三定一脚踹翻了,抬手就往他胸口来了一枪。
金召用手指头堵着耳朵,毫无诚意的遗憾道:“哎呀……哎呀……马上说到关键处了,干嘛这么冲动呢?”
戴向姚用满血的手指指着金召目眦欲裂:“你含血喷人……颠倒黑白……”
金召弯下腰,像看一条癞皮狗一样看着他,轻声的说:“那又怎样呢,一切都可能是假的,但你要杀我是真的。”
你他妈要杀我,这是真的。
“本来嘛,不想把你牵扯进来的,大家都是同事,非要弄的这么难看,我也没有很想当什么玩意儿破督察长,你非要逼我走这一步,枉你在上海滩混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他妈看不明白谁做主!”
“……你……欲加之罪……”戴向姚已经奄奄一息,仍然倔强的昂着头,他大概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死因,不是因为私放烟土,甚至不是因为暗杀金召,但他偏要把这几件事扯到一起,莫须有也成了板上钉。
方子良杀母是不争的事实,只是他现在才明白,真正想把他捞出来的,竟然是眼前这个让自己看不清身份的男人。
“你……到底是……哪一派的?”
金召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目露悲悯。
方秘书到底是什么身份,小娘程风燕到底发现了什么秘密?方子良与金召难道真的只有一面之缘?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在连面都见不到的情况下,生出这样的信任?
他想到程风燕身边那个如何也记不清面容的佣人,乔喜风大概也记不得了,那叫烟的究竟是谁,送他们出门的又是谁?
或许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想要的那个真相,一定会成为最终的真相。
戴向姚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明,外面的战火纷飞饿殍遍地,曾经不过也只是他办公桌的报纸上印上去的几个大字,看过也就算了,只是他没想到,巡捕房这样的弹丸之地,竟也有能人隐匿。
可笑的自己竟然还能死的这样的“有价值”,他甚至连做了谁的替罪羊都弄不明白。
“接下来的半个月,全上海滩的报纸都会印上同样的新闻,巡捕房原督察长戴向姚,走私烟土,通敌叛国,与其妻妹程风燕串通窃取市政厅机密文件,事情败露后杀妻妹灭口嫁祸方家大少方子良,经原警长金召倾力调查后真相大白,戴向姚逃跑未果,畏罪自杀。”金召一字一句的说,“听明白了吗?督察长?”
戴向姚没有办法做出反应,替死鬼总是要有人做的,而自己,不过就是金召顺水推的那一叶扁舟。
在这场战斗里,戴向姚不知道赢家有几方,但自己肯定是唯一输的那个。
王三定蹲在地上,抓起他染血的手指在早已经准备好的纸张上摁了几下,然后掏出枪,对准了他的眉心。
“这就是真相。”
金召向后退了一步,警靴上还是溅了几星红斑。
枪响惊飞了躲在骑楼下的几只麻雀,它们扑棱棱掠过湿漉漉的广告牌,“永安百货”四个霓虹字被雨洗得发颤,再有半小时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没人知道这个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关于人命,关于真相,关于城门楼子上的旗帜到底姓谁,那又关老百姓们什么事呢?
巡捕房门口,方子良接过金召手里的雨伞,弯腰对他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目光比在审讯室的时候更加澄明:“多谢金警长……从今以后应该叫您金督察长了。
金召微微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乔喜风从汽车里探出个头,隔着雨幕喊道:“表哥,子良!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晚上到底去不去百乐门啊……你把车开进去……都说了没事了!我表哥是督察长!”
方子良对金召挥了挥手,撑着伞走进雨里,乔喜风亲自给他开了车门:“你爸到底怎么回事儿,这么大个事一点儿也不管你,这段时间在里边受罪没?幸亏我表哥是督察长……诶我让你开车了吗?我还没跟我表哥道别呢!”
金召敷衍的朝远去的汽车摆了摆手,一转身被杵在那里的王三定吓了一跳。
“离我那么近干什么?!”
王三定踮着脚,手掌撑在嘴边,正要开始对自家上司咬耳朵。
金召用警棍捅着他的腰把他推开一些:“注意一点形象,马上要当警长的人了,鬼鬼祟祟流里流气,我做警长的时候是你这个样子吗?”
“不是,您当流氓都是最帅的那个,”王三定小跑着跟上金召的脚步,他长的不算矮,可每次都跟不上督察长的步子,“督察长,我有事要说!”
“说。”金召皱着眉,满脑子都是自己刚上任就被联合抗议的事。
商会那帮洋人商户不满他独断专横的做事风格,说他违背了公共租界里治安机构的警务制度,联合了一大帮商户闹到了洋人会长那里要罢免他,实在闹心。
“家里那个……您昨天晚上带回来那个……快死了!“
金召停下脚步,王三定说:“从昨天晚上带回去的时候发着烧,身上有伤,又在水里泡了半天,被您甩了两个大耳瓜子……虽然那也没什么,但一直不给吃药也不给喝水,看起来是不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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