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知府在自家的府邸备下了宴席,款待不列尼的使臣。
这一夜何府上下格外的热闹,仆从穿梭席间,舞女随着乐师指下的琴音曼舞。东西方的宴席或许有很大的差异,但美酒始终是不变的主角。即便各自怀着心事,在觥筹交错之时,也显得分外亲密。
双方都略有些醉意的时候,也正是可以将谈判继续的时候。但就在这时,微醺的汉诺森伯爵感觉到了一阵森冷的寒气拂过,他浑身僵住,片刻后才缓缓扭过头看向了自己身边多出来的那个人。
方才走到他身边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侄儿——至少在人前,这名金发少年被称作是他的侄子,不列尼的克拉克伯爵。
“您来了?”在见到自己所谓的“侄子”之后,汉诺森却是即刻摆出了恭敬的姿态,好像他才是个晚辈。
“远东官僚家的花园太大了,一不小心就逛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好没有错过晚饭。”少年舍去了桌上为他们这些异族准备好的刀叉,娴熟的拿起了木箸。
“开宴之前有命人去请过您,只是没有找到。”
“都说了你来到夏国之后想做什么不必理会我,”少年满不在乎的摆手,“我有我的事情要做,你忙你的就好。”
汉诺森不敢问这个少年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生怕自己一旦说错了什么,会丢掉自己的性命。
何知府注意到了这个少年,出于结交的必要,他在琴瑟笙箫编织的舞乐声中朝着少年举杯致意,少年亦大大方方的朝他一笑。
*
所有人只当他是个寻常的西洋贵族,并为他柔美秀丽的外貌迷惑,只有汉诺森公爵才知道,这个笑起来纯洁无辜的少年,是地狱里的魔鬼。
不列尼从来没有一个叫做欧罗.克拉克的伯爵,汉诺森也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侄儿。事实上他完全不认识这个人,这个金发的少年是莫名其妙出现在他所乘坐的船只上的。
今年初春,他的船队从不列尼的雾城出发,不到三个月就已经逼近远东的满剌加。他很满意这一次行程的速度,清晨站在甲板上远眺,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能够看见那个东方古老国度的海岸线。
当他的视线从远方收回时,他惊讶的发现船只的甲板上多出了一个他素昧平生的少年。
少年衣着考究,披着被时下年轻人被称作“卡里克”的及踝长大衣,高筒帽压在淡金色的长发上,鬓边未被黑色蕾丝带束住的几缕金发在晨风中轻盈的飘动,嵌着白银的木制手杖握在他的掌心,而他略有些慵懒的斜倚在栏杆上,看着海洋之中跃起又落下的虎鲸。
这样的人显然是个贵族,有着汉诺森所熟悉的娇贵且慵懒的气息。汉诺森完全不记得自己船上是什么时候多出了这样一位客人,他好像是一直都在,又仿佛是凭空出现的,简直像是幽灵一般。
一眨眼之后,这个人却又消失了。汉诺森用力的摇了摇头,将自己眼见的诡异归咎于清晨时分迷蒙的晨雾以及他还未睡醒的脑子。
“蔷薇号”渡轮继续顺着季风的方向行驶,他渐渐的忘了清晨的所见,直到某个深夜——
那时船只已平安驶过满剌加,为了迎接即将出现的大陆,蔷薇号上举办了一场酒会作为庆祝。随行的官员、使节们都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午夜,在甲板上都还弥漫着一股熏人的酒味。喝醉了酒的人们凑在一块说胡话,说的都是些远东的逸闻。
在狂欢的时候,汉诺森隐隐约约的好像又见到了那个少年。他站在船头,与酩酊大醉的人们仿佛是在不同的一个世界。
汉诺森端着高脚酒杯跌跌撞撞的往少年所在的方向走去,少年一手撑着栏杆盯着月下的海面。
东方的海域与不列尼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灰蒙蒙的蓝,在月下微微起伏着,平静而又深不可测。
盯着海水的时间久了,有时候会忍不住怀疑,水下是否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听见了吗?”在汉诺森走近之后,少年忽然开口问道。
“听见什么?”汉诺森醉醺醺的,不敢确定这个幽灵一般的少年是否是在和他说话。
他紧张了起来,而少年凝视着他的眼眸轻笑,这一刻周遭的吵闹声忽然消失不见,甚至就连夜风都不再喧嚣,在极致的安静之中,他听到了奇怪的哭声。
数十道黑影在水下极快的闪过,鱼尾荡起长长的涟漪。
风中的哭声是那是人鱼的捕猎之前的嚎叫,甲板上醉倒了一片的人们却没有意识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汉诺森回头,发现船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统统都昏睡了过去,他战战兢兢的拔出腰间别着的抢,偌大的蔷薇号上只剩下他和这个陌生的少年。
“我的老师曾经和我说过一种生活在东方海域的妖怪,半身是鱼,半身是人。”少年没有看汉诺森的惊慌无助的一张脸,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它们流出的眼泪会变成珍珠,自古以来人们就苦苦寻求着鲛人的踪迹,将它们视作猎物,殊不知在鲛人藏在海中,也时时刻刻窥伺着过往的船只。”
哭声之后又有古怪声音的声响,好像是蛇类在爬行鳞片磨过地面的沙沙声。
汉诺森扶着船舷,无意间往下瞥了一眼,霎时间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无数半人半鱼的怪物正接二连三攀着船侧板往上爬,它们有着人的上肢,却是鱼类的尾巴,露出的獠牙尖利森寒。一时间所有听过的与东方有关的诡异传闻都涌了上来,他怀疑自己现在正处于一场噩梦之中。
眼看着一只人鱼将要爬上来,汉诺森哆哆嗦嗦的用枪对准它的脑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扣下了扳机。后坐力让他猛地退了几步摔倒在地,而那只被打穿了脑袋的人鱼却并没有死去,反而在剧痛中尾部用力一拍船舷,跃到了甲板上来。
在水中能够灵活游动的鲛人靠着有力的尾部直立了起来,猛地扑向了卡特。
最后是那个金发的少年救了他。
但汉诺森对他并没有多少感激,因为比起鲛人,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更为可怕。
那天夜里海中不断有鲛人浮起,排着队爬上了船。蔷薇号乱作一团惨叫声此起彼伏,大批的鲛人爬上了船,不断有人被杀,但也有备着武器的人开枪还击。
起初金发的少年没有任何的反应,他平静的站在原地,如同欣赏美景一样看着眼前的惨象。
后来他也许是厌烦了,他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以白银手杖轻轻一点,如同君主下命令一般,暴躁凶狠的鲛人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它们睁着浑浊的眼睛“望”着瘦削苍白的少年,片刻后朝着他拜倒,露出青白色的后颈,以示自己的臣服。
汉诺森惊讶的瞪着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个笑起来温柔的少年此刻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他俯视着他,就如同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在看着自己卑下的臣民。
白银手杖在虚空之中勾画出复杂的法阵,最后一笔落下后,所有的鲛人都停下了动作,死去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却又不得不拜倒,毕恭毕敬的向他叩首。
这场危机过后,少年便加入了不列尼的使团。汉诺森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他加入使团前往夏国的目的是什么,但除了答应,他没有别的任何选择。
他壮着胆子问起少年的姓名,少年风度良好的笑了笑,轻轻吐出了一个词,“Аврора。”
汉诺森曾经去过罗斯,他他忽然想起,那里的人们对极光的称呼就是Аврора,欧罗。
至于姓氏……名为欧罗的少年没有说起过。不列尼王室有一支姓“克拉克”,他于是将这个姓氏拿了过来,自称欧罗.克拉克。
上了岸之后,欧罗.克拉克也还是跟着他。可是汉诺森不敢反抗,在他面前好像是他的奴仆。
“你也不需要那么紧张。”私底下欧罗同汉诺森和颜悦色的说过这样一句话,“你的女王陛下要你做什么你安心去做,我来到远东,只是想要找一个老熟人而已。”
是谁呢?
是一个死去了很多很多年,却始终不肯瞑目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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