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清凉触感骤然离去,王权富贵默然起身,中衣无声地拢上肩头,遮蔽了那些纵横交错的旧痕与新伤。
他系好衣带,目光扫过房中。
清瞳已在桌角蜷缩着睡去,呼吸绵长。唯独那只狐妖,还背对着他,在昏黄的油灯旁收拾着残余的草药。跳跃的橘色光晕勾勒出她忙碌的侧影,发梢似乎都染上了一层暖意。
“你还不走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比预想中更干涩一些。
那絮絮叨叨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有些意外地回眸,手中却已拿起一个新的小盅,里面是刚刚调好的、散发着清苦草木气息的药膏。
她向他走来,每走一步,发尾的铃铛就会响一声。
“你倒是提醒我了,”她的话语总是带着几分捉摸不定的蜿蜒,像是山间迷雾,“那小少爷手腕上的伤,就请自己料理吧。”
听闻王权富贵垂眼看向自己的手腕。
一圈圈被粗绳勒出来的紫痕。
“痛不至心,不必在意。”
他心中默想。然而,这句常驻于心的话,竟在不经意间滑出了唇畔。
狐妖的反应更大,比话语先行的是行为。
一阵花香掠过,他的手被紧紧地攥住,微凉的药膏随之覆上紫痕,被那看似纤柔实则不容拒绝的指腹,一点点揉开,化入肌肤。
随着狐妖指腹擦过腕间的悬脉,王权富贵感觉胸腔的心与其一同跳动。
“你要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吃了。”
狐妖展示自己凶恶的一面,张开利齿,语气凶狠。
他看着她那张牙舞爪的模样,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甚至泄露出一点极淡的笑意。
“父亲与我说的最多一句话,便是这句。”
他平静地陈述,随即看到她如同被戳破的气囊般,瞬间蔫了下去,那强装的凶狠荡然无存。
他顿了顿,补充道,“以后我不会再说。”
眼前的狐妖似乎立刻又振作起来,眼底重新亮起光彩。
“这就对嘛,”她语调又轻快起来,“等会我和清瞳下山去买点东西,你好好吃药养花休息。”
石桌上的王权剑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如同他过往的每一个黄昏。
他自幼便习惯了一个人。习惯在空旷的院子里,看日影从东移到西,等待父亲偶尔投来的一瞥,那目光里是审视,是衡量,是看他这柄“剑”是否足够锋利,却唯独少了点他懵懂时期盼的、称之为“关心”的东西。
他也等待院中那棵自己亲手栽下的树苗抽枝散叶,等待某朵不知名的野花绽放又凋零。这些无声的陪伴,构成了他绝大部分的年岁。
后来,他隐约开始等待一种……不是一个人的生活。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只觉得不该是这般,日复一日,唯有剑与影相伴。
就像此刻,夕阳彻底沉没,最后一丝余温从石板地上抽离。
他睁开眼,院中寂静无声,与无数个过去的黄昏重叠,仿佛那些短暂的喧闹、那抹带着铃铛声响的身影,都只是一场错觉。
他为什么会期待一只妖?
这个念头浮起,带着尖锐的自嘲。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那总是不太正经的语调,指尖带着药膏的微凉,和发尾清脆扰人的铃音。
就因为那些被捕杀的妖怪,眼中偶尔流露出与她相似的、不掺杂质的纯粹,或是一点倔强的生机,他手中的王权剑便沉重得难以挥落。
“你是道门兵人,是王权家最利的剑,需斩尽世间一切妖魔。”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刻入骨髓。他一直是这么被教导的,也一度认为这便是天地间的法则。
可是,妖……都该杀吗?
清瞳编织锦绣时,眼中是小心翼翼的真诚;她递来药膏时,眸底是未经粉饰的关切,哪怕那关切总是包裹在戏谑之下。
她们的眼睛里,没有父亲所说的滔天罪孽,没有必须清除的污秽,反而映照出一些他曾在寂静中模糊等待的、属于“活着”的温度。
他无法对那样的眼睛挥剑。
清瞳是,她……亦是。
入夜时分,墙头传来细碎响动。
清瞳正费力地将几个大包裹拖进院子,嘴里小声给自己打气:“加油,就快到了!”
忽然手上一轻,包裹已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提起。清瞳抬头,惊喜道:“王权少爷!”
王权富贵默不作声地将所有重物都揽到自己手中,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寂静的院落,眸色随之一沉。
“王权少爷是在找老大吗?”
清瞳看着他伫立不动的身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买完东西后,老大说她家里突然有急事,把我送到这里就匆匆走啦。”
一大一小提着东西回到屋内。
清瞳兴奋地拆解包裹,献宝似的一一陈列:“这是糖葫芦!老大说我和王权少爷一人一串。你看,放了这么久还是这么好看,不愧是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呢!”
那串糖葫芦被油纸细心包裹,此刻展开,鲜红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壳,色泽依旧诱人,上面还隐约覆着一层极淡的妖力,想必是为了保持新鲜。
清瞳很快吃光了自己那串,眼巴巴盯着桌上另一串,悄悄咽着口水。
“你吃吧。”王权富贵轻声道。
“真的可以吗?可是……老大特意吩咐这是给少爷的,让我不准偷吃……”
他抬手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发,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我不说,她便不会知道。”
“谢谢王权少爷!”清瞳立刻欢天喜地地捧起了糖葫芦。
王权富贵继续整理包裹,里面是各式各样的伤药——外敷的、内服的、治疗跌打损伤的,瓶瓶罐罐很快堆满了桌面。
“老大说这些都是给少爷买的,”清瞳咬着糖葫芦,口齿不清地补充,“说什么……有备无患。”
王权富贵沉默着,指尖触到包裹最底层一卷硬实的东西。
他取出来,缓缓展开。
那是一幅画。
画中是一棵他从未见过的、巨大而繁茂的树,枝头开满如云似霞的粉色花朵,绚烂至极。画纸触手生温,一股清浅的、与她身上相似的淡香幽幽散发出来。
“老大说这是涂山。”清瞳凑过来看了看,用稚嫩的声音介绍道,“画里这棵就是涂山那棵能帮人和妖转世续缘的苦情巨树呢!”
她说着,突然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啊!对了王权少爷!老大买这幅画的时候,有一句话好像是要和你说的。”
涂山情有些意外能在人类管辖的区域看见涂山苦情巨树的画作。她拿起来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真是惟妙惟肖。
不仅像,连花的味道都似三分。
不得不说,人类在某些方面的天赋是高于妖的。
她摩挲着画纸,想起那个总是独自坐在寂静院落中的少年,他的人生被束缚在一方天地里,见过的大约只有四角的天空和手中的剑。
心念微动,她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了画,小心收入包裹最里层。
“清瞳,我们以后带着小少爷一起去涂山啊。”
“老大问王权少爷你想去涂山续缘吗?”
清瞳那稚嫩却直白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蓦然在他心间炸开层层涟漪。
“涂山?续缘?我和她!”
王权富贵首先是愣住了,大脑像是被这过于直白、过于惊世骇俗的问话击中,瞬间一片空白。紧接着,一股汹涌的热意完全不受控制,猛地从脖颈窜上耳根,脸颊烫得惊人。
他当场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试图用声音掩盖那震耳欲聋的心跳,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她…她…真这么说?”
“额,我记不太清了,不过去涂山应该是去续缘吧。”清瞳仔细回想后,得出了在她看来理所当然的最终结论,甚至还用力点了点头,加强可信度,“续缘需双方真心喜欢,老大看来真的很喜欢王权少爷呢。”
后续的清瞳说了什么,他几乎听不清了。
那句“真的很喜欢王权少爷”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无限循环。他几乎是狼狈地急喝了几口水,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的燥热。
他快速寻了个借口送走依旧懵懂的清瞳,独坐在床榻边,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如擂鼓般尚未平复的心跳声。
他试图借助自幼修习的道法,让这不断躁动、几乎要脱离掌控的心冷静下来。
他盘膝,闭目,调整呼吸,默念心法……可只要一闭上眼,清瞳那清脆的声音、那笃定的眼神,以及话语中蕴含的惊人信息,便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老大这么喜欢少爷……
喜欢……喜欢他吗?
想要和他……续缘吗?
这几个字眼,每一个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一贯冷静自持的神经。
可是,为什么?
他下意识地开始审视自己。
他整天除了练剑就是修炼,生活乏善可陈,性格沉闷又无趣,像一口枯井,激不起半点波澜。她那样鲜活、灵动、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色彩,怎么会喜欢上这样无趣的他?
是家世财富吗?可王权家是道盟之首,与妖族对立千年,她是妖,怎么会真心喜欢上一个注定要与她族群为敌的道门兵人?
难道是……这张脸?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狐妖一族,向来以美貌著称,涂山更是盛产绝色。他这点皮相,在她们眼中恐怕再普通不过。
所以……果然是玩笑话吧?
是她一时兴起的戏言,或是清瞳理解错了?
毕竟,她总是那样,说话真真假假,让人捉摸不透。而且,他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了解都谈不上——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个认知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方才还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的炽热火焰,仿佛被瞬间浸灭,只余下缕缕带着焦糊气息的青烟,和一片冰冷的灰烬。
心中的波澜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清冷,比这春夜的寒意更甚。
他缓缓睁开眼,望向窗外。
月色皎洁,星辰璀璨,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后来的苏苏:苦情树,和人类?姐姐你那时就想着转世续缘吗?
涂山情那时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只是单纯想带在深闺中待久了的小少爷出门多看看,涂山只是第一站。
本来还在因为清瞳的误传而哈哈大笑,转眼看见自家小少爷凉嗖嗖的眼神,吓的赶紧闭了嘴。
旁边的白月初凉嗖嗖道,“恐怕只是一时口快,都没有想背后内涵的意义。”
无法辩驳涂山情捂着脸:说来话长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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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苦情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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