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寒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把玩着一柄匕首。
刃窄柄细,轻若无物,寒气森森,鞘身是一片软牛皮,更显轻便。
“来。”云寒衣听见路苍霖的脚步,抬起头抛了抛手中的匕首,献宝似的朝他招手。
路苍霖颔首袖手地乖乖坐在他对面,却不防云寒衣忽然伸手抓起他的手腕,直接撩开了袖子。
“试试……”云寒衣语气一滞,忽然凌厉,“怎么回事?”
手腕上一道重重的红痕,吴锦衣捏的。
“没什么,”路苍霖收回手,依旧低着头,“过会儿就好了。”
他回来时已经给自己抹了药,本想顺路去药王菩萨那里看看静坐罗汉恢复得如何,可这痕迹一时半会难以消散,也只好作罢。
早晨两人各自出门,他没想到云寒衣此刻已回来,还在特意等着他。
云寒衣觉出不对,伸手抬起路苍霖的下巴,果然瞧见白皙的脖颈上也红了一片。
“他欺负你?”云寒衣眯起眼,咬着牙,“他敢欺负你!”
“没有。”路苍霖偏过头,躲开云寒衣的手。
虽然吴锦衣不肯承认,但那么奇怪的图案,又怎会有巧合。路苍霖自从知道炼谷那个图案是吴锦衣留下的,心里对他便多了一丝怜惜。也许是因为,炼谷那种地方他待过一晚便已是此生噩梦,想到吴锦衣在里面待了那么久,心里便有些难过。
“他,”路苍霖犹豫片刻,还是说道:“他也许想拉拢我。”
云寒衣轻轻摩挲着那片红痕,见已上过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手指滑到领口,犹豫片刻,还是把手收了回来。
手收了一半忽然顿住,云寒衣目光闪动,一手捏住路苍霖的手腕,一手覆上他的下巴,手掌严丝合缝地盖在两片红痕上,呼吸变得粗重——这个姿势!
“他对你干了什么?”路苍霖听到云寒衣的牙根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磨砺声,语调却有些发颤,“他强迫你!”
云寒衣下手很轻,路苍霖微微一甩便挣脱开,“没做什么,许是我说了什么触动了他的隐痛。”
谁在炼谷里待上一两年,也都不愿再忆起,他不该去问那个图案的。
“真的?”两个人这样的姿势,云寒衣信路苍霖什么都没做,可他不信吴锦衣会什么都没做。
路苍霖忽然明白过来云寒衣的意思,心里除了恼怒不免有些自伤,原来人人都觉得他路苍霖在以色事人。这个人人里面,也包括云寒衣,也这么觉得。
也对,他现在除了这副皮囊,还有什么。
“我不该让你单独去见他。”云寒衣眯起眼,咬着牙。
他明明知道吴锦衣对路苍霖的觊觎之心,竟没防备。对方留下这些痕迹分明是在明目张胆地挑衅他。
“你就是这般想我的?”路苍霖握着自己发红的手腕,低声道。
“嗯?”云寒衣抬头,脸色仍有些阴郁。
“你当我是什么人!”路苍霖软绵绵的语气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脸颊的抖动把藏在眼里的水气挤了出来,滑到嘴角时他更难过了,他本不想哭的。
可云寒衣怎么能这么想,他觉得自己是个人人都可以调弄的玩意儿吗?不过才单独出去一趟。
而且,什么都没做好。
自己想知道的没问出来,云寒衣想探听的也没探听到。他越想越觉得不怪别人那么看,自己果然是个只剩皮囊的废物。
泪从眼里流到脸上,也从眼里流进心里,路苍霖愈发委屈,抱着臂趴在石桌上失声痛哭。反正都已经哭了,那索性哭个够吧。
云寒衣慌乱地伸手给路苍霖擦眼泪,却被人凶狠地推开。
“就算做了什么又如何,云门主当我是什么,被你关到牢笼里的玩物?别人都碰不得?”路苍霖不知自己在气什么,脑子知道在胡言乱语,嘴巴却就想这么说。
云寒衣蹲跪在路苍霖面前,伸手拽了拽压在桌上的手,那只倔强的胳膊却跟他拧着劲儿,他只好叹了口气,服软道,“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看你的。”
以路苍霖的性子,软中带刚,底线比命重要,若果真发生了什么,估计他也不会这般平静地走回来,云寒衣在这电光石火的危急时刻,总算揣摩对了一回——路苍霖在意的是他怎么看。
云寒衣看着哭天抢地的路苍霖听了他的话果然慢慢收了哭势,泪眼朦胧抽着声儿,总算是正眼看了看他。
“别哭了,让人听到还以为我欺负你呢。”云寒衣伸手擦着那满脸的泪,趁热打铁地哄,“路公子顶天立地,气盖云天,我当路公子是护持弱小的侠士,还得仰仗路大侠保护。”说着抱住路苍霖的腰猫儿似的蹭上去,猿背蜂腰的身形竟也能生出一副让人怜爱的风情。
路苍霖明知云寒衣在信口胡说,可心里难免有些受用,觉得自己委曲求全顶着他人别样的目光,的确是为了保护他,既然是舍己为人,就不能委屈,太小家子气,失了行侠仗义的风范。
当下他板着脸,掏出个帕子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鼻涕泪,鼻音浓重地“嗯”一声。又端着细弱的身板伸手轻拍了拍窝在他腿上的脑袋,张嘴想说句什么,可是鼻音太重,显得极不稳重,只好又闭了嘴。
“他打算拿什么拉拢你。”云寒衣松了口气,使劲儿又蹭了两下才坐回到石凳上,伸手拉过路苍霖的胳膊,拿着匕首比了比,避开红痕绑在肘下。
“他没说,估计是要衡量衡量。”路苍霖看到绑在胳膊上的匕首,泪水未干的眼睛闪动着惊喜。
“试试。”云寒衣见路苍霖欢喜,心下满意,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头有些凌乱的发丝。
路苍霖伸出手,稍一振臂,牛皮鞘上的机括便打开,匕首顺势滑进手心,手掌一翻便能刺出。刀刃极薄,几乎不需距离的助力,轻易便可刺进皮肉。他接连试了几次,越发顺手。
“下次,”云寒衣眯起眼,手指点着匕首,“他再敢碰你,就这么杀了他。”
吴锦衣敢这么挑衅他,是吃准了他不想鱼死网破还是想试探他的底线?
他已经大度地不介意吴锦衣惦记着他的人,可对方管不住心还管不住身。死了就死了,他再想别的办法帮路苍霖复仇就是。
“你们的关系已经到了明面上也毫无顾忌了吗?”路苍霖收起匕首,想到吴锦衣枕边那一摞纸,神情有些索然,“还能和解吗?”
“他在炼谷里,想杀了我。”云寒衣平静地回答,“极乐净土每个人都想杀了我,这算明面上吗?”
被点住穴道那一刻他明显感受到了背后的杀意,可吴锦衣最后又选择放过了他。
除了力竭,他想不到其他解释。难不成还是良心发现,手下留情?极乐门的人,既没良心,也没情分。
路苍霖沉默。
他本就从未见过勾心斗角,以前的生活里所有人都宠着他捧着他,如今乍然把他丢进极乐净土,简直是从美好的极端掉进污糟的极端。
极乐净土所有的人和事,都不在他所知的常理之中。
“我太没用了。”路苍霖摸着匕首懊恼道,“武功心智,我现在对付不了他。”
他本想在言语之间探查吴锦衣的秘密,可一句话还没问出来就差点被掐死,所有的计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不堪一击。他打不过吴锦衣,打不过这个重病在床多说两句话都要咳一阵的人。
而且吴锦衣比他聪明。三言两语,吴锦衣已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而他,却愈发如坠谜障。
云寒衣覆上路苍霖的手,安慰道:“对付不了就算了。”
之前他想看乐子,想要瞧瞧吴锦衣如何死在自己心爱之人手里。可如今他心里又不愿路苍霖手上多沾血腥,因为那只手里,现在放着他的心。
路苍霖没说话,闷着头把手抽回去。
得了,这哪儿是安慰,这简直就是在说对,你真没用。
云寒衣心里叹了口气,挑拨的时候是痛快了,只想着看热闹,如今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再也不想看热闹了。
他只好苦着脸装腔作势,“我也对付不了他,你不知道我以前被他害得有多惨。”
路苍霖撇着嘴抬起头,分明是不信。
云寒衣硬着头皮赌咒坦白,“许是我撞见了他不堪之事,总之从第一次见面之后,他便对我恨之入骨穷追猛打。”
这倒是真话,也正因为如此,尹墨绝没想到他二人面上水火不容背地里却会联手。甚至他自己都没想到。
“撞见了什么事?”路苍霖认真思索着,不放过一丝了解吴锦衣的线索。
“他……衣服破了,我给了他一件袍子。”云寒衣无可奈何地耸了耸鼻子,他这便是称不上善举,那也是绝无恶意,怎知就惹上一条疯狗,见他就咬。一咬就是好几年。
“衣服怎么破的?”路苍霖皱眉,撞见了什么事让吴锦衣想杀人灭口,如此关键云寒衣怎么含糊其辞。
“不是我撕的。”云寒衣见路苍霖皱眉,心虚似的立刻出声否认,“我碰都没碰过他。”
“嗯?”路苍霖疑惑,这什么跟什么?
“撞见了他在与人练功。”云寒衣打量着路苍霖一脸认真的模样,再分辨倒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哦。”路苍霖恍然,垂下头。
云寒衣刚松了口气,就听见耳垂泛红的路苍霖轻飘飘地说了句,“非礼勿视。”
“我……我没想看。”云寒衣苦脸,“他们在露天地儿,我也不知道……”
“非礼勿言!”路苍霖尴尬地别过脸。
云寒衣琢磨着要不要再跟路苍霖解释解释自己不这么练功,又怕适得其反,正犹豫不决,却见路苍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艰难地说:“只是撞见,值得他杀人灭口?”
极乐门人人如此练功,在别处也许这事值得羞恼,在极乐净土,再正常不过。难道太白山的弟子会因为别人看到他打坐练剑就杀人灭口?
路苍霖在努力学着以极乐门人的非常理思维来思考问题。
“可能是,”云寒衣摸了摸鼻子,思索道,“我看见他哭了。”在极乐净土,这件事看上去更值得杀人灭口。
路苍霖沉思片刻,没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好放过这一节,“那后来又是怎地握手言和的?”
“敌人相同,便就言和了。”云寒衣眼角上扬,陷入回忆,“当时我唯一的心思便是如何杀掉尹墨,不想多树敌手,对他的敌意便能躲就躲。从那日以后他功也不练地死盯着我,竟被他察觉出我的心思,可他非但没有向尹墨揭发邀功,还帮我遮掩了两次。”
从云寒衣可以自由行动开始,他便一直在谋划如何杀掉尹墨,逃离极乐门,只是彼时自己太过弱小,只能蛰伏。
目的只有一个,除此之外的任何事,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包括无足轻重的仇怨坑害,毕竟吴锦衣也没实质伤了他。吴锦衣改变立场主动协助,对他而言自是欣然接受。两人便又在结盟与敌对之间徘徊试探了几年,之后便在不言说的默契中联手一举诛杀了尹墨。
“杀了尹墨之后,我得了五诀功和净琉璃火,自然而然成了门主。”云寒衣忽然沉默,当时他沉浸在多年心愿达成的酣畅之中,未及细想,如今回忆,其实当时吴锦衣更有夺取尹墨功力的机会,可他竟是毫无争夺的意思,甚至连条件好处都没提。
吴锦衣当初,是真的绝无二心地拥立他。
这些年来,对方虽然一直极力把极乐门控制在自己手里,捧杀似的由着他这个门主上下折腾,可的确也没做别的。
其实从二人达成协议起,吴锦衣便对他十分恭敬推崇,若非炼谷里的那道杀意,他几乎忘了对方驯服的外表下曾是多么心狠手辣。
可最后,他也没杀了自己。
吴锦衣到底在想什么,想要什么?
路苍霖手里依旧把玩着匕首,叹了口气,越发觉得此刻低头沉默的云寒衣与自己真是同病相怜,强敌环伺,夜不能寐。
“你放心,我不会一直输给他的。”
因为那摞纸,他不想与吴锦衣为敌,可他更不想有人这般威胁着云寒衣。等他足够强大时,这二者之间,也许他能把握住平衡。
云寒衣见路苍霖努力为他筹谋的模样,可爱到让人情难自已。煞风景的人和话先放到一遍,他忍不住点着匕首笑道:“我赠美人金错刀,美人何以报之?”
路苍霖抬起头,眼神从迷茫忽而闪躲,垂了头红了耳,不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云寒衣忍耐数次伸手去摸那耳上一点朱砂的冲动,忍得口干舌燥,正以为路苍霖又像平日一般受了调戏恼怒得一言不发,忽然听到一声极低的“给过了。”
云寒衣,“嗯?”给过什么了?
路苍霖抬起头,圆圆的眼睛里闪动一丝羞涩,抿了抿唇,“之前,你赠过先父一幅画,我回过礼。”
之前路青枫兴冲冲地拿回一幅画给路苍霖观赏,如何应对画上之毒,也是那时知晓的。他不喜用毒入画,可是路青枫却好似对画技十分推崇,还让他给对方准备些回礼。
他想着画技超群的人应当喜好风雅,便准备了一套文房四宝,当时正值五老峰的萧肃来看他,带来了他闲暇无事写的《怀梦拾遗》刻印版样书,便也一起放进了礼盒。
云寒衣眨了眨眼,思索半天也没从路青枫送来的一堆礼物想出哪个是路苍霖的回礼,只好试探着问:“哪个?”
“一套文房四宝,和一本书。”路苍霖低着头,耳垂又红起来。
“什么书?”云寒衣更加疑惑,路青枫送过书来?后来一箱又一箱的东西,没一个合意的,他便懒得再看,都堆在哪儿了?
路苍霖抬头看了云寒衣一眼,见他神色不似作假,果然是不知道,嘟着腮帮子忍了半天,小声说,“就是那本《怀梦拾遗》,你去找神仙渡,不是按着那本书么?”
“哦。”云寒衣恍然大悟,路青枫送来的东西都堆在他的后殿,那本游记的确是从那里摸来的。
原来是路家送来的。
“那是我写的。”路苍霖的声音更小,头垂的更低。
“你……写的?”云寒衣夸张地瞪大了眼,“那是本游记。”
路苍霖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般细致入微的游记,不是亲身经历,是他编来的?
“做的……梦。”路苍霖羞恼得脸都红起来。他羡慕萧肃那般出师之后做个游侠,可以四处行侠仗义走遍大江南北,听多了萧肃讲着外面的景物,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二十年的日日夜夜,他坐在树下望着头顶的那片蓝天,总是畅想着自己有一日可以踏遍华夏的山山水水。
云寒衣忽然哈哈大笑,拾梦仙人写的《怀梦拾遗》,可不就是梦么,他竟然信以为真,真去按照书里写的去寻神仙渡。
原来他捡回来的不是一只小鹿,而是个爱梦游的小神仙。
“你笑什么,”路苍霖微怒,“有什么好笑的。”
他写的书很好笑吗?
云寒衣一直以为通天岩的偶遇是吴锦衣的安排,正想不通他费尽心思把路苍霖送到自己身边的意图。原来那本书莫名其妙的出现,竟不是吴锦衣的手笔,而是妙不可言的缘分。
“不是。”云寒衣见路苍霖发了怒,赶紧喘平了笑歇着气儿解释,“我笑我自己,你随便做了个梦,我竟蠢得认认真真去找。”瞧见路苍霖眼里的怒气消了,忍不住又凑过去用肩膀拱了拱,“可见路公子文采斐然,以假乱真,骗得我这种蠢人团团转。”
路苍霖被云寒衣恬不知耻的恭维哄得很是受用,可云寒衣又一本正经地说,“那既然是画的回礼,又怎能算这次的。”
“里面有支笔,”路苍霖瞪了一眼这个得寸进尺的人,“是我亲手做的。”
“哪只?”云寒衣来了精神,坐得笔直,心想这样的好东西得现在马上去找出来。
“牛角的,柄上刻了朵云。”
“……”云寒衣知道是哪只笔了,他到手便十分喜欢,一直随身带着,直到——直到在通天岩,用那支笔杀了五个阿修罗,又碾碎了路苍霖的雪云霞。
“刻的云,是特意给我做的?”云寒衣问。他见那笔上刻着云,还以为是下面特意给他供奉上来的,竟然是路苍霖做的。
“那倒不是,我只是喜欢云,做些小玩意的时候便喜欢用云做记号。”
路苍霖认真否认,那时他又不知东西是送给云寒衣的。只是他每日见得最多的便是天上的云,形态又容易刻,便习惯了用云来当自己手作的徽记。
“路公子喜欢‘云’?”云寒衣眼尾翘起,飞出个风情万种的媚眼儿,“那喜欢我这朵云吗?”
路苍霖在这个暗送的秋波里绯红了脸,他从小到大见过的人不是正义凛然的大侠便是克己复礼的尊长,云寒衣这般毫无规矩时不时的撒娇真——让人难以习惯,偏又,偏又无法抵抗,只能由着他随意牵动胸腔里那颗沉寂的心。
“那支笔被我用坏了。”云寒衣倾过身轻轻扯着路苍霖的袖子,他不敢说是在通天岩弄坏的,雪云霞被毁也有那支笔的功劳,幸而那时候路苍霖目力不佳,隔得远没看见他手里的笔。
“路公子再赏我一支行不行。”
“你坐好。”路苍霖扯过袖子,皱着眉抚平被云寒衣攥起的褶皱。
“行不行嘛?”云寒衣夸张地撇着嘴,不再拽袖子,却伸出小指勾了勾路苍霖的手指。
“你!”路苍霖像被猫爪子挠了般立刻缩回手笼在袖中,耳垂绯红,听着云寒衣吭吭唧唧地声音,叹了口气,低声道:“好,有空我就做。”
云寒衣心下满意极了,盘算着要紫竹皮还是黄竹皮,狼毫还是羊毫,忽然又顿悟,选什么,他都要!正打算再磨一磨,脑中灵光一现,问道:“那,通天岩是不是神仙渡?”
“嗯,是。”
这只骗人的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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