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罂立即穿上衣服，打开了房门。

荣敬泽正站在房门外，乍一看，没有任何异样。

但再一看，荣敬泽沐浴在暖黄色灯光下的面孔几近扭曲，恐惧、恶心、愤怒……各种负面情绪拉扯着他的面皮，害得他一点也不像白天那个举手投足尽显名门风范的少爷。

不过向罂仍然看不出荣敬泽为什么认为自己变成怪物了。

荣敬泽对上向罂的双眼，而后抬起自己的左臂。

从睡服衣袖里露出来的左掌不再是人类的模样，却是一根枯枝。

“冒犯了，请见谅。”向罂解开荣敬泽的衣扣，并脱下了他的上衣。

荣敬泽露出来的上半身大体没问题，只有左小臂成了枯枝。

向罂接着去脱荣敬泽的下裤，这下半身也没问题。

他又为荣敬泽穿好衣服，才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荣敬泽尽量保持平静：“刚刚，我起来喝水的时候。”

“水？”向罂顺着荣敬泽所指，走到餐桌前。

“是喝水前发现的？”他向荣敬泽确认道。

荣敬泽答道：“对。”

向罂接着问道：“你的‘异变值’是多少？”

“百分之零点一。”荣敬泽苦笑道，“按照‘异变值’，我是绝对不可能异变成怪物的。”

按理说，荣家的“贡献值”在“神明”的账本中高居第一，荣家所有人都不可能异变为怪物。

是所谓的“异变值”失效了？

还是“神明”的保佑失效了？

抑或荣敬泽被人坑害了？

“怪物清除局”曾做过一个残忍且可怖的实验——在四个死刑犯身上注入怪物的血液，其中三个死刑犯安然无恙，而余下的那个死刑犯异变成了怪物。

也就是说，注入怪物的血液，有一定几率异变成怪物，至于几率到底是多少，由于样本太少，难以得出正确的结论。

那四个死刑犯性别、年龄各异，初步判断是基因的差异导致了结果的不同。

原本，实验是打算继续的。

设置参照组，观察男女老少异变的几率。

由于违反人道，这个实验被新上任的“怪物清除局”副局长段昀叫停了。

向罂刚才检查荣敬泽身体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针孔。

不过这并不比代表荣敬泽并未被注入怪物的血液，毕竟针孔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的。

实验中的那个死刑犯是在注入怪物血液整整二十九天后，才异变成怪物的。

期间，实验人员一度认为怪物血液无法对人体起作用。

荣敬泽的左小臂变成了枯枝，植物异变的概率较动物小得多。

两年来，向罂只见过一头藤蔓怪。

“你会不会是患了怪病？”他猜测道。

“会有这样的怪病？”荣敬泽吸了口气，“你别安慰我了。”

荣敬泽是天之骄子，眼下依然维持着基本的理智，想来不容易。

向罂端详着荣敬泽道：“近来，你曾接受过注射么？”

“注射？”荣敬泽反问，“你的意思是我可能被注射了某种能使我变成怪物的东西？”

向罂答道：“不一定，只是有这个可能性。”

荣敬泽仔细回忆后，确定地道：“没有，近一年都没有。”

向罂看着微微发抖的荣敬泽，将他扶到沙发上坐下，才道：“你们家族没人异变成怪物吧？”

“我恐怕要成为第一个了。”荣敬泽用完好的右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孔，痛苦地道，“我会令家族蒙羞，向罂……”

他猛地抬起头来，望住向罂：“你有没有办法帮帮我？”

向罂摇头道：“我没有，我不确定局里有没有。”

“倘使‘怪物清除局’没办法帮我，我接下来会变成实验品吧？”荣敬泽咬了咬口腔内侧的软肉，“倘使‘怪物清除局’帮了我，一旦我曾经异变成怪物的事情被宣扬出去，有损家族颜面，父亲正打算竞选下一任总统。”

据向罂所知，总统候选人拢共有六位，其中最具实力的便是向议长以及荣敬泽的父亲。

要说荣敬泽出事的最大得利者，非向议长莫属。

难不成真是向议长害的？

“你最近见过向议长么？”他直截了当地道，“如果你不是自己异变的，而是被毒害的，那么嫌疑最大的人就是向议长。”

“没有，我上次见到向议长得追溯到新年舞会了。”荣敬泽当然知道向议长与父亲面和心不和，但向议长素来待他和善。

新年舞会过去半年多了，假使在新年舞会下毒，这毒发未免太慢了。

向罂追问道：“那你最近见过与向议长走得近的那些贵族么？”

荣敬泽摇头道：“也没见过，最近三个月，我一直在学校，没出过校门。”

紫罗兰贵族学院紫罗兰班的餐食是自助式的，无法做到只针对荣敬泽。

再者说，单单食用怪物血液真能让人异变么？

据向罂所知，实验被叫停后，“怪物清除局”内部一直有一拨人妄图重启实验，但是都被段昀回绝了。

至于“怪物清除局”外部是否有人进行过相关实验，他不清楚。

“要是父亲被我连累，没能当上总统，我还不如现在就去死。”荣敬泽不想死，一点都不想死，他还只活了十六年，还有太多的事没做过，还有太多的地方没去过。

“你想让我杀了你？”向罂说着，一眨眼的功夫，一把匕首架在了荣敬泽喉间。

荣敬泽怔了一怔，下定决心：“你动手吧。”

“家族名声比你的性命重要这么多么？仅仅是左小臂变成了枯枝，你就愿意为了家族去死？荣敬泽，你真是荣家教育出来的好孩子。”向罂心里想的是，倘若他是在向家长大的，从小耳闻目染，兴许亦会这般想吧？

荣敬泽不假思索地道：“对，家族名声比我的性命重要得多。”

向罂劝道：“你是你父亲的独子，你没有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你一死，你爸爸这一支就算绝户了。你们贵族不是很讲究传承的么？”

荣母身体不好，费尽千辛万苦，才生下荣敬泽。

荣敬泽从母胎里带着病根出生，小时候身体也不好，荣家花了不少法子，才将荣敬泽的身体养得与平常人差不多。

不知道荣敬泽知不知道，荣父其实在外头有两个私生子，一个私生女，分别是由三个不同的女人生的。

对于贵族而言，私生子女是没资格继承家业的。

因而，从继承权上来说，荣敬泽确实是荣父的独子。

“嗯，我是父亲与母亲的独子，但现在的我只会让他们沦为笑柄。”荣敬泽惨然笑道，“你动手吧。”

向罂潜入紫罗兰贵族学院的首要任务是保护荣敬泽，荣敬泽却要他杀了他。

“我以为那个预言只不过是发帖人为了博人眼球，胡编乱造的，没想到，我自己会成为那头怪物。”荣敬泽闭上了眼睛。

荣敬泽的父母是俊男美女，荣敬泽当然有着一副好皮相。

此刻的荣敬泽说着决绝的话，却战栗不止，脸上布满细汗，双手不自觉地攥着。

“很害怕吧？”向罂低声道，“不向你父母求助么？他们或许会有什么办法？他们或许会想方设法保全你。”

他曾在新闻上看到过荣敬泽一家三口参加晚宴的情状，其乐融融，像极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与旁边的向议长及其秘书形成鲜明对比。

人是拥有情感的动物，即便在名门中亲情、爱情称得上稀罕物，但不代表完全没有。

荣敬泽猛然睁开双眼：“你认为他们会在家族名声与我中间选择我？”

“你可以试试。”向罂放下匕首，“试试吧。”

他有一个名门闺秀的妈妈，妈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

荣敬泽的母亲会么？父亲会么？

希望会吧。

荣敬泽小他两岁，还是个孩子，孩子应该被父母所保护。

“那我……”荣敬泽努力地笑了笑，“那我试试？”

向罂鼓励道：“加油。”

荣敬泽拿出手机，艰难地输入了父亲的私人电话。

还没按下通话键，手机屏幕已然被他汹涌的汗水打湿了。

向罂拍了拍荣敬泽的肩膀，还未收回手，手腕子倏地被一根细细的触手缠住了。

显而易见，狮鬃水母吃醋了。

触手将他的双手反剪到背后，并用触手尖搔弄他的掌心。

幸而荣敬泽正紧张万分，无暇分神注意他。

他由着触手作弄，吸盘宛若一张张小嘴，吸.吮起了他指缝的软肉来。

过分了。

他用指节叩了一下触手，示意狮鬃水母安分些。

狮鬃水母却不安分，反而用更多的触手覆盖了向罂的右手。

荣敬泽迟迟按不下通话键，侧首问向罂：“我该怎么说？”

“实话实说。”向罂回道。

“向罂，你的脸色不太正常，你不会也异变了吧？”荣敬泽关切地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话音未落，他便要去抓向罂背在身后的手。

“我没事。”向罂后退了一步，让荣敬泽的手落了个空。

“真的没事？那是发烧了？”荣敬泽放心不下。

狮鬃水母终于松开了向罂的手，向罂马上把手伸出来，撸起袖子给荣敬泽看。

荣敬泽认真地看着，困惑地道：“怎么有点潮湿？”

没等向罂回答，他自言自语地道：“你在担心我么？多谢你。”

我在担心你，但没有担心到满手是汗的地步，这不是汗，而是狮鬃水母的黏液。

向罂对于荣敬泽的致谢，受之有愧，换了话茬：“你快打电话吧。”

“好。”荣敬泽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用力地阖了阖眼，才按下通话键。

他在心里想着说辞，反反复复地想。

怎样说不会吓着父亲，怎样说能减少父亲的担心……

然而，电话没接通。

他又鼓起勇气打了第二通、第三通。

这第三通电话总算是接通了。

荣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悦：“敬泽，你这么晚了，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

“父亲，我……”父亲根本不在面前，可是荣敬泽下意识地低下了脑袋。

“除非出了天大的事，否则别半夜打电话。”荣父挂断了电话。

荣敬泽求助地看向向罂，打起了退堂鼓：“我不想打了。”

“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打电话？”向罂强硬地道，“接着打。”

荣敬泽声若蚊呐地道：“我怕他们对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