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缭绕,寒鸦盘旋。
钟鼓阵阵,烛火幽幽。
不归岸边,曼陀罗花红艳似血,千白年来盛开不落,成为这暗无天日之地唯一的亮色。
生河上,白骨散落,冤魂哀嚎,乌蓬小船迎着瑟瑟阴风,满载魂魄从尘世飘来。
这里,便是传闻中令百仙止步、令万人丧胆的无翻地府。
无翻,寓意无可翻身。
百仙止步,因这里血腥恶臭,肮脏不堪,恐玷污了他们的白袍。
万人丧胆,因这是万物死亡之终点,六道轮回之起点,善恶定夺之公堂。
此时,在河岸的断离码头上,站着两个甲等鬼差。
他们身着黑衣黑靴,头戴阴森鬼面,腰间别着锁魂链,正侃侃而谈。
其中一人说道:“府君让我们迎接的这个御龙氏后人,到底几时能到?可真是摆足派头,让人好等!”
另一人回道:“你且稍安勿躁,这往生河是尘世通往地府的唯一道路,乘魂舟来回也需要时间,他必从此处经过。”
“哼,区区一个凡人,竟然堂堂鬼差等候,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哎!休得无理!府君请来的贵客,不可怠慢……”
正闲聊时,却见河面血雾逐渐散去,不远处火光闪烁,一叶乌篷缓缓驶来。
“快看,是乘魂船。”
冷飕飕的阴风飘过,在浑浊的河面掀起阵阵涟漪。乌蓬小船悠悠靠岸,桅杆上悬挂的招魂灯却纹丝不动。
船头立有一独眼船夫,名叫驼丁,矮小丑陋,正一瘸一拐走到船边,扔下缰绳。
没想到啊没想到,时隔千年,俺这乘魂船还能接个大活人?”
王真抬眼,见船头空空,忙问道:“御龙氏呢?”
“喏,搁里面躺着呢”
“躺着?”王真微怔,“还没起床?”
“哪有……本来好好的,在刚刚渡河时,不知怎么就突然晕倒……”,
王真心中一惊,立马上前掀开帘布:“这可是贵客,你就不能用心照看些?”
只见船舱里半躺着一个年轻男人,约莫十**岁,此时正在酣睡,细长的睫毛随均匀的呼吸轻轻颤动。
“要是伤了分毫,府君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府君,是地府众人对三位鬼王的尊称。
面对王真的呵斥,驼丁却不以为然,自顾自地坐在船边,掏出旱烟杆吧嗒抽了起来,浑浊的烟雾在阴风中幻化成一个个骷颅头,随即消散。
“倘若府君真的重视此人,怎么会让我一个小小船夫接送?自古六部高低贵贱,凡人能来地府助我君主,已是无上荣耀,竟不塞些钱财于我,真是失礼。”
呵,说来说去,还不是嫌弃人家没给“利是”!
王真冷哼一声,俯身晃动徐云师的肩膀,轻声唤道:“徐大师,徐大师,莫要睡了!快醒醒!”
不得不说,这御龙氏后人虽然年轻,身形打扮却透着一种名门姿态,红绳束髻,两缕鬓发披肩,唇红齿白,眉间恰有一点朱砂痣,一身灰袍青衫虽显朴素,却又精心绣上栩栩如生的白鹤踏云图。
而他怀里更是抱着御龙氏的信物——银链鞭。
不愧是名门弟子,这相貌,这气派,这姿态,宛如天人啊!
听到喊声,徐云师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一对明亮的眸,正好和这两副狰狞的面具。
王假也跟着上前,故作礼貌道:“徐大师,在下王……”
话未说完,只听徐云师尖叫一声:“我靠!什么鬼东西!”
然后向后一仰,脑袋“哐当”一声砸到横木上。
“哎呦我去!造孽啊!”
两位鬼差面面相觑。
却见这位堂堂名门传人,正龇牙咧嘴地盘坐在船板上,嘴里骂骂咧咧,什么“我滴妈”、“神经病”之类的词语,听起来令人费解。
王假心中的敬佩之情荡然无存,小声嘀咕着:“莫不是通音箓召错了人?”
王真却是摇头,通音箓乃无间鬼王的法宝之一,怎么可能会出错?况且这孩子眉心的朱砂痣应该是御龙纹,更做实他的身份。
相传这御龙氏曾在千年前受到“云外天”上神的指点,得以领悟一套绝密的养龙之术,可令龙卵破壳,真龙再现。
而今习得此术的正是家门唯一血脉——徐云师。
碰巧近日地府的无间鬼王偶得龙卵一枚,便借通音箓召唤徐云师这个凡人来到地府,打算将其孵育成熟后,切龙肝,拔龙髓,作为两道美食献给即将举办的众仙会。
然而任凭二位鬼差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其实这位徐云师体内所承载的,并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御龙氏传人,而是二十一世纪一个普通大学生的魂魄
——名为徐昼!
这位二十四岁的某农业大学毕业生,是出生在五星红旗下根正苗红的三好青年,勤勤恳恳,老老实实,步入社会只想挣点窝囊费,未曾想连续经历考研被刷、工作被坑、相亲被骗等三大挫折。
正常人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但徐昼却是越战越勇。
他毅然决然地回到老家,在亲友的帮助下开了间养鸡场,养的还是野鸡。
此举颇有“建设新型农村,带动家乡经济”的重大意义,得到当地政府的扶持,不过两年,徐昼就混成当地金牌养鸡户,所培育的优质野鸡也成为当地各大饭店的特色菜品,本人还被新闻媒体当做大学生的创业典范进行报道。
然而就在这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刻,他却在一次上山割草时,不慎坠崖,当场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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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飘荡时,徐昼听到一个声音的召唤:“徐大师,徐大师”,于是便迷迷糊糊跟着这声音走。
等睁开眼睛,他竟发现自己躺在一艘陌生的乌篷船上,面前则是两个狰狞可怕的鬼面,这把胆小的他吓得差点来了个二次灵魂升天。
王假被这一吼,先是一愣,然后在心里安慰自己,毕竟有客自远方……自人间来,该给的礼节还是要给,于是强压不悦,弯腰作揖:“徐大师,在下……”
谁知话未说完,就听一声凄惨的叫喊。
“哇!你不要靠近我啊!!!”
徐昼宛如惊弓之鸟,边哭边嚎,抄起怀里的鞭子,直接对着王假就是一鞭抽去!
他虽形体削瘦,却有养鸡割草的手劲,这一鞭下去,只听“啪”的一声,打飞王假的面具,露出更加狰狞的五官!
“啊啊啊啊!”
徐昼吓得声音破裂,比鬼叫还凄厉。
这时,王真又上前安慰:“徐大师,请冷静……”一副鬼面在招魂灯下阴森可怕。
“鬼啊!!!”
“好可怕啊!!!”
“你们都别过来啊!!!”
徐昼涕泗横流,举起手中的银链鞭疯狂挥舞,打得船板噼啪作响,打得王真、王假不敢靠近,打得驼丁弃船跳河,就连河里的孤魂野鬼也仓皇逃窜,生怕落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说我们可怕?明明你自己最可怕好吗!比鬼还可怕!
终于,在一番鸡飞狗跳的慌乱中,徐昼精疲力尽,蜷缩在船舱的角落处,双目眼泪汪汪,小脸泪水未干,看起来就像可怜而无助的小猫。
然而王真、王假比他还可怜。
一个没了面具,一个破了衣裳,在银链鞭的威慑下,抱着脑袋躲在花丛里瑟瑟发抖。
不归岸重新归于寂静,只听到阴风拂过花丛的声音,掺杂抽噎的呜咽。
王真、王假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出惊恐——这请来的哪里是什么大师,简直就是个疯子!
“莫不是魔族派来的奸细……”
“休得胡说!”
王真打断王假的话,整理了一下衣摆,上前陪笑道:“徐大师请息怒,在下乃地府甲等鬼差王真,这是我的兄弟王假,我二人奉府君之令,在此处与大师汇合,难道大师不记得通音箓?”
徐大师?通音箓?
徐昼在冷静之后恢复思考,脑海中突然涌入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嘶~
头好疼啊!
只见无数的记忆碎片在头脑风暴中开始汇集,重组,最终形成一条残缺的记忆链条。
徐昼想起自己此时的身份。
他叫徐云师,年方十八,是金陵城御龙氏仅有的嫡系后人。
因母亲早亡,父亲酗酒,自小他便跟在祖父后面学习育龙之术。
祖父常说,凡人饲龙,耗精血,费气神,必造业障,所以只让他粗略学习术法三年,便将秘典封存于檀木匣中,然而今年年春,又和这檀木匣一起不翼而飞。
为寻祖父,徐云师差仆人四处打听,却是无果,只能在悲伤中继承家主。
可巧三日前,徐家接到一封来自地府的通音箓。
“徐公亲启,素问先生得天授,擅豢龙之道,近日本王偶得龙卵一枚,喜不自胜,望先生能赴寒舍,以术法育之,破壳成龙后,吾必当重礼以报。”
徐公,是府君对祖父的敬称。
落款处空白。
通音箓,乃地府无间鬼王法器之一,可上天入地,通晓鬼神,用于传达地府府君的口谕。
而这三位府君虽被称为鬼王,却皆为上神,掌六部轮回,威名远扬。
作为家主的徐云师,自然推脱不了,只能代替失踪的祖父接受邀请,倘若成功育龙,说不定可以请求府君帮忙找到祖父,于是,他便服下地府赠送的“保魂丹”,得以活人之体进入地府,并在不归岸和鬼差会面。
想到这里,徐云师大叫一声“对不起”,顶着泪眼委屈巴巴地向迎接自己的两位鬼差道歉。
“两位大哥,呜呜呜呜,方才有所得罪,还请多多包涵。”
说完,连忙作揖,低头认错,两条鼻涕挂在脸上,摇摇欲坠。
两位鬼差哪里敢怪罪府君请来的这位尊客,也跟着作揖:“徐大师言重了,请受我等一拜。”
三人就这样头对头,你一拜我一拜,看起来有点滑稽。
这时,一只寒鸦从漆黑的上空掠过,落在船头的桅杆上,黑漆漆的眼睛望向船上的众人,开口便是苍老的声音。
“摩罗鬼王有令,邀徐云师进不明殿!魔罗鬼王有令,邀徐云师进不明殿!”
嘶哑的鸣叫划破阴冷的空气,寒鸦随即展开翅膀,匆匆离开,前往下一个地方。
两个鬼差不禁打了个冷颤,仿佛“摩罗鬼王”、“不明殿”几个字跟诅咒似的,谁听谁遭殃。
众所周知,地府有三位鬼王,十二判官,诸多鬼差。
无间鬼王,杨遮,不拘无束。
般若鬼王,白芯,慈悲为怀。
唯有以凡人之体肉身成圣的摩罗鬼王,秦琢,年纪最轻,资历最前,是最是铁面无情,冷酷严厉,令十八层地狱万万只恶鬼闻之变色,心惊胆寒。
王真、王假看向船舱里的徐云师,不由心生同情,也不知这个来自凡间的愣头青,一会儿会不会遭到府君的刁难?
然而徐云师却截然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窘境,反而在一旁暗自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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