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师回头,见面前立着一青衣女子,柳眉如画,眸光似月,束腰带别着一把细长的软剑,方才正是她在大厅嘲笑自己。
想到这里,他面色一红,窝囊地躲在王真身后。
徐云师向来性子软弱,活着的时候相亲被骗,现在遇到这类美女,有多远躲多远。
然而青衣女子并不理会他的闪躲,只是举手作揖,语气淡然:“徐大师,我是第九判官花上银,奉命送您前往住处休息。”
王假开口道:“属下已在留魂客栈安排一间上房,判官事务繁忙,接送这点小事就交给我们……”
“谁说要送他去留魂客栈?”花上银目光冰冷,“这些日子徐大师要住殿内,若无府君亲令,任何人不可擅自带离。”
听到这话,王氏兄弟再次相视,表情难以置信。
大明殿乃是摩罗鬼王住处,鬼差们若无指令,绝不会靠近这大殿方圆十里,而判官们也只会在汇报日常事务时进入。
即使另外两位鬼王来访,也会让寒鸦提前通知。
如今一个新来的凡人,竟能在大明殿居住,实属闻所未闻。
估计徐云师自己也懵了,站在原处一脸茫然。
王真先反应过来,对花上银抱拳道:“那就有劳花判官照顾徐大师,我等先行告退。”然后扯了扯旁边的王假,和他一同退下。
偌大的殿内,瞬间只剩徐云师与花上银二人。
哎?不是?
就这么把我落下啦?
徐云师内心慌张不已,正琢磨如何打破尴尬,就听花上银道:“大师,请随我来。”
说完,她转身便走,步履轻盈,裙摆轻扬,宛如一只蜻蜓飞过满地的寒冰玉砖。
徐云师连忙跟上,顺着幽深盘曲的回廊,走向大明殿深处。
莲花底座的长明灯悬空闪烁,照亮下方如同暗河流动般的长廊。
徐云师不禁低头,看到脚下的玉砖似湖面般掀起细细的波纹,映照出自己的影子。
再仔细看,那倒影逐渐淡去,一张张扭曲的面容慢慢浮现,对他露出诡异的笑容。
徐云师吓得叫出声来。
“别一惊一乍的,”花上银的声音响起,有些不耐烦,“那是守护大明殿的‘地守鬼’,莫要与他们对视太久,否认容易灵魂出窍。”
“灵魂出窍?”徐云师听得脊背发凉,连忙移开视线。
花上银又道:“不过你有无间府君所赐的保魂丹,一般孤魂野鬼近不了身,所以无需慌张。”
“一般的孤魂野鬼近不了身?”徐云师想了想,“那要是遇到不一般的呢?”
话音刚落,一只地守鬼突然伸出灰白的骨手,猛地抓住他的脚踝。
“哈哈!我抓住你啦……哎呦!”
只见这只地守鬼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就为自己的恶作剧付出惨痛的代价。
那受到惊吓的徐云师如同一只炸毛的猫,先是一个刀掌打歪了他的脑袋,接着一个窝心脚正中他的□□。
鬼在阳间虚无缥缈,但是在地府却有实实在在的身体。
只听这地守鬼比徐云师更先一步发出惨叫,凄厉无比,令回廊微颤,随即“扑通”一声钻进地砖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一次外向,换来一身伤痕。
看到这一切,原本波澜不惊的花上银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小子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白面书生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难不成天天在家抡大锤吗?
还不一般的鬼?
不一般的鬼都会被他打死好吗?
然而花上银却不知道,徐云师以前还是徐昼的时候,可是个正儿八经农场主,田地里什么重活粗活都不在话下,练出一身蛮力巧劲。
如今这身子骨虽然孱弱了许多,全靠往日做农活的功底撑着。
徐云师惊魂未定,低头看着自己发红的指腹还在微微发颤,差点又要留下两行清泪。
好可怕的地府!
好可怕的鬼啊!
他强忍着胆怯,连忙跟在那道青影身后,就像一只刚入新家的小猫,忐忑不安。
二人也不知走了多久,最终在回廊的一个隅角停了下来。
只见花上银抬手,凭空画了个圈,墙面便燃起幽蓝色的火焰,火焰散去后,一道雕刻柳叶的木门凭空出现,随即自动打开,一间陈设雅致的竹屋出现在徐云师面前。
屋内灯火通明,檀香香气轻盈,墙角处的盆栽郁郁葱葱,炉子上还煮着一壶清茶,一眼望去,青竹床榻,红漆桌椅,备得甚是齐全。
“徐大师,这是府君为您安排的住所,您可沐浴更衣,好好歇息,餐食稍后呈上。”
说完,花上银转身欲走,忽又顿步,回首道:“夜里若听到任何动静,都是鬼儿们闹着玩的,切勿开门,免得他们惊扰到你。”
徐云师一怔,刚欲细问,就见她变成一缕云烟散去。
鬼儿……闹着玩?
徐云师感到后背一股寒意,不禁抱紧怀中的银链鞭。
虽说这里是地府,夜半鬼敲门不足为奇,但也不用如此“热情”款待他这个凡人吧?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坐在椅子上暗自伤神。
也不知他死后,那山上放养的走地鸡会不会自己找路回家?
没什么文化的老爹老妈,不知道会不会调节养殖场的照明灯?
那鸡圈里的饲料还够不够,鸡窝里的蛋有没有人收?
虽说世事无常,但老天爷这性情也未免过于无常?让他大落大起、名利刚收时英年早逝,这不跟戏剧人生一样吗?
徐云师又怂又窝囊,此时眼泪吧嗒吧嗒滴在茶杯上,清秀的脸蛋被泪痕染成了大花猫。
而这此情此景,已被“观水镜”尽数收入。
“这小鬼头真的是御龙氏后人,徐云师?”
书房内,地府的两位府君正端坐于榻,注视着铜镜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人是你用通音箓召来的,如今倒问起我来了?”
“话不能这么说,你也知道,我的法器有时候会抽风,传错人也有可能……”
“法器岂能作假,真是胡闹!”
蓝袍男子被这么一吼,吐了吐舌头,埋怨道:“你总是这么凶,难怪那些鬼差看到你跑都来不及,真是拉低了我们鬼王的亲和力。”
说话的这位男子,眉清目秀,丰神俊逸,一身绣满百花的靛蓝色大氅尽显雍容华贵,手中握着两颗玉核桃发出清脆响声,略显妖娆的桃花眼眼角微扬,唇角笑意若有若无。
“对了,最近我去了趟昆仑山,听说又有不少新进的瑶仙对你暗生情愫,山主多次邀你参加宴会,你却再三推脱,秦琢啊,你小子好不惜福,这可不利于地府和昆仑的联谊,我建议你啊……”
“你先别建议”,对面的黑袍男子手捧一卷竹简,指了指桌面的公文,目光冷峻,“你很闲吗,杨遮?很闲的话就帮我批阅这些折子,再去想你的建议。”
杨遮把玩着玉核桃,笑意不减:“批阅折子哪有听八卦有趣,据说昆仑有位新晋瑶仙,生得冰肌玉骨,舞姿曼妙动人,对你倾心已久,每夜都在月下为你婆娑起舞,只求你能见她一面。你若不去,岂不辜负了这片痴心?”
秦琢表情阴沉地把竹简丢到他面前,声音比腊月的深井还要冷:“画敕。”
“啧!”杨遮忍不住皱起那俊眉,手中的玉核桃也不转了,“你这人好没意思,两眼空空就盯着地府那点事儿,跟你家门口那俩石雕似的,不,你还不如那俩石雕,他们有伴,你还没伴。”
话音刚落,秦琢眸色一沉,拿起案几上的镇尺,丢向面前的男子。
谁知镇尺竟穿过了杨遮的身体,“哐当”一声落地,发出清脆响声。
“这几日东海渔神请我喝酒,御龙氏的小子就有劳你多多照看,愿他能让真龙现世,也不枉我从百鬼窟捡了这龙卵回来。”
说完,杨遮竟化为一缕青烟,消散于案前。
原来这只是府君的幻影,而他的真身却在万里远的东海,和渔神畅饮美酒呢!
望着散去的烟雾,秦琢蹙眉摇头,却又无可奈何。
地府三位鬼王,一个闭门不出在家弹琴,一个四处云游沾花惹草,只剩他成日矜矜业业,都快干成感动地府第一劳模了!
实际上他很讨厌这日复一日的差事,批阅公文、审判魂灵、巡查地府,根本没有尽头。
谁说当神仙逍遥自在?
当神当鬼都要干活!
秦琢稍感烦躁,便将手中竹简合上。
这时,他又想起方才在悬平大厅内,谛听所说的那句话。
“此子何人?”
“是府君千年前的故人。”
谛听心眼子多,说话总是模棱两可,也没交代是哪个府君。
秦琢陷入沉思,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能在何时何地结识这么一个……窝囊的故人?
罢了,自肉身成圣,凡间记忆早已忘却七七八八,想必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无需放在心上。
于是,他侧首看去,见铜镜内的人正在松开腰带,便抬手一挥,镜内空无一物。
御龙氏后人?
他冷笑一声。
且看你这副无能的模样,如何能将五十年难得一见的龙卵,孕育出一条真龙来!
次日卯时。
地府第九层
晨雾尚未散去,地府铜铃已经响彻在整片西山。
风铃桥旁,人影幢幢。
众多戴着面具的鬼差聚集于此,讨论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疑惑与惊叹。
“听说昨日乘魂舟载着一凡人来到地府,好像是什么……御龙氏后人?”
“御龙?无间府君前些日子从百鬼窟得了一龙卵,莫不是想让此人孵化养育?”
“这世间除了云外天的上神,也就只有御龙氏拥有这能力……哎,王真、王假,你们换新面具了吗?”
话语间,王氏兄弟出现在人群中,瞬间变成所有目光的焦点。
“听说正是你们二人昨日接了这御龙氏,不知是怎样的人物?”
众人问道,好奇心爆棚。
只听王假冷哼一声:“怎样的人物?是天大人物!竟敢鞭打鬼差!脚踢地守鬼!”
此话一出,顿时掀起声声惊呼:“喔!”
然后便是对这种行为的不满。
“可恶的凡人,竟敢对鬼差动粗?简直把地府颜面踩在脚下!”
“听这么一说,此人莫不是瑶仙派来,专门羞辱我们这些鬼仙的?”
“既有羞辱鬼差的胆量,怕是真有昆仑的人当做靠山!”
鬼差们议论纷纷,言语间尽是对徐云师的猜测和昆仑瑶仙的不满。
正说着呢,忽然,云雾中缓缓走出一匹火骊,脊背还背着 一个人。
众人纷纷看去:“那是……”
王真抬眼,摇头道:“正是金陵城御龙氏。”
“他怎么了?”
“晕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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