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夜话

从西林回来,医官已经在待命,简单处理完伤口,几人便被带到李岳川的营帐,皇上贴身的郑内侍被打发在门外看门,帐内点着静心的佛香,李岳川阴沉沉地坐在正座,太子在旁侧垂首站着,他虽站得乖巧,神色却并未被李岳川的情绪影响,反而很轻松。

李婉的性情一向暴戾,方才谢平带她逃命时只能将她打晕带回,此刻还在睡着,故而,此时帐中只有这父子二人。

进了帐,几人跪成一片,李岳川看了看贤王的肩膀,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只随便缠了块布,目光闪了闪,抬手道:“别跪着了,都起来吧。”

语毕,宋疏遥,谢字卿,谢平和贤王都起了身。

李岳川一扫众人,神态很疲惫,声音却不怒自威:“谢字卿,宋疏遥,谢平护驾有功,除金银外,还有重赏,待朕想好再拟旨。”

几人齐声道:“叩谢陛下圣恩。”

“庭儿,”李岳川抬了抬眼皮,虚虚地看向贤王,那一刻,神情复杂,猜忌,犹疑,动容,疼爱,变化了几许,才接着道,“短短两月,你两次遇险,上次是前朝余孽,朕无处寻得,这次本该给你个交代,可刺客尽数身亡,又辨不出身份。”

说罢,他叹了口气。

贤王本是春风满面,闻言眉心一沉,他思索片刻,立即明白了李岳川这番话的用意:其一,李岳川知道上次刺杀事件是他自说自话,此刻借机敲打他;其二,李岳川也知道这次刺杀究竟是谁干的,可他不想往下查。

想通这些,贤王似有若无地瞥了旁边云淡风轻的太子一眼,脸上浮起一个笑意,正色道:“父皇忧国忧民,这等小事本就不该让您烦忧,有字卿等好友相护,儿臣并无大碍,眼下大渊正有战事,岂能为追查刺客源头劳民伤财,依儿臣所见,那些刺客应是流寇无疑,否则怎会怕被认出身份自毁容貌,想必是不敢见人。”

太子暗暗冷哼一声,抬起头是却又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怔忪地看着贤王的伤口。

贤王笑容可掬,继续道:“刺客的尸体已经清点完毕,共有流寇六十人,儿臣请求烧毁这些尸身,以儆效尤,震慑还未敢下手的宵小之辈,敢在圣上头上动土,必是这等挫骨扬灰的下场。”

烧掉尸体就是让李岳川放心,表明自己的立场,这事他不追究。

果然,此话一出李岳川的脸色轻松些许,显出点欣慰来,他轻咳两声,太子立刻上前轻拍他的后背,李岳川的余光睨了太子一眼,对贤王道:“庭儿,你受苦了,朕定会好好补偿你。”

安抚好贤王,李岳川又沉声道:“太子。”

李恒上前一步:“儿臣在。”

“这场宫宴是你一手操办的,你皇兄却在西林出了事,可见你治下不严,糊涂办事,该当何罪?”

李恒作涕泗横流状跪倒在地:“父皇,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父皇千万保重龙体啊,”他又看向贤王,“皇兄,是臣弟疏忽失职,酿成大错,臣弟自请幽闭东宫,只待皇兄解气。”

他哭得像模像样,可宋疏遥分明捕捉到了他眼底的一丝洋洋得意。

她皱了皱眉,李家的这几个人,除了礼王,好像都不怎么正常。

贤王见太子开始表忠心,也不甘示弱,跪倒在地:“太子殿下何出此言,为兄惭愧。”

“皇兄若原谅臣弟,怎会还唤臣弟为太子啊?”太子拭泪。

贤王把心一横:“二皇弟!”

“皇兄!”

两人跪着抱头痛哭。

宋疏遥一阵耳鸣。

被迫见证完这场父慈子孝,李岳川抬了抬手:“朕累了,退下吧,字卿留下。”

除谢字卿外,几个人叩首谢恩,从帐内鱼贯而出。

宋疏遥惦记着谢字卿的伤,今日一起在鬼门关里走上一遭,更想跟他多说说话,又在这分别稍后找不到人,于是出了营帐后没走,就在远处等着。

会场周遭点了一圈火把,连成一片的营帐中透出点点火光,会场中心的篝火旁已经聚了不少爱凑热闹的年轻小辈,几个工部办事的小官提着木桶站到木梯上,把桶中的灯油顺着柴堆倾倒而下。

没过多久谢字卿出来了,他走出几步,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拍。

“你出来啦。”是宋疏遥那张笑得阳光明媚的脸。

“嗯,”谢字卿面无表情,看起来情绪不太高涨,“你没走。”

他抬头瞟了眼天色,已经黑透。

山里的夜,比外面黑得更纯粹,深陷其中,什么也别想看清。

“我等你呢。”宋疏遥跟在他身后,垂着眼去踢脚下的雪块,雪白的狐裘毛在风里微微发颤。

谢字卿没看她,走得很快,问道:“有话要说?”

“有也没有,”宋疏遥笑着追在他左侧,“咱们今日也算同生死共患难,劫后余生,还没有好好说过话。”

谢字卿没仔细听她说了什么,心中思绪起伏,想到关键处,右手不禁轻轻按了下腰间的刀。

“谢侍郎?”宋疏遥见他没有反应,停下脚步站住了。

“抱歉,”谢字卿回过神来,也站住了,两人隔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宋疏遥抬头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眼中一点抱歉都没有,平静如水道,“你说。”

宋疏遥佯装生气地鼓了鼓脸。

谢字卿看着她那块鼓起来的脸颊,感觉傻乎乎的,很想使劲捏一捏。

他眼中的凶光被宋疏遥看穿了,抬起双手覆在了自己的脸颊上,继续道:“我说,我想跟你说话,说什么都行。”

“不说,”谢字卿道,“累了。”

就在刚才,今日的刺杀之事已通报给群臣,说是六个流寇在今年年初入了尧光山,专门打劫山中猎户,前些日子太子在山中布宴,封了山,几个流寇出不去便藏在山中,今日正好被贤王等人撞见,顺手剿灭了。

这说法有人信有人不信,一时间,群臣都有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说话间,有人拿着火把将那篝火堆点燃了。

火势渐涨,越来越汹涌。

“你看,”宋疏遥指了指,“篝火亮了。”

谢字卿配合地看了一眼,金红的火焰在群山连绵的雪夜之中都不显得温暖,跳动着,燃烧着,却毫无生机。

一颗惨白的流星划破夜色,倏忽寂灭。

“原来这就是篝火宴,”宋疏遥摇了摇头,“也没什么意思。”

“有意思的在那边呢。”谢字卿的眼神看向远处。

宋疏遥往那边看了看,没看见异样,问道:“那边有什么?”

“篝火啊。”谢字卿抱着手臂,看得津津有味。

她又仔细看了看,果然见西林那处的天色更亮一些,应该是火光。

电光石火间,她好似明白了什么,周围忽然升腾起一股并不存在的浓烈的糊味和血腥气,是死人味。

那气息不由分说地窜进鼻间,紧接着,又化作无数钢针,刺破她的肌肤,从伤口处钻进她的身体,让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回想起刚才贤王说的秘密烧尸,宋疏遥犹豫片刻问道:“那边烧的,是尸体?”

谢字卿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山林的另一端也燃着一把滔天大火,火舌吞没着六十具尸体的皮肤,头发,骨骼,那些人里,还有一个是她杀的。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虽然努力告诉自己死的不是好人,可那鲜血淋漓,脑浆迸裂的场景却一直挥之不去,此刻她的手掌发麻,眼前晕眩,恐惧感忽然达到顶峰。

“害怕了?”谢字卿凑上前去观察她发白的面色,眼见她摇摇欲坠,想伸手去扶一下,却被宋疏遥一把攥住了手背。

她的左手有伤,医官处理后缠上了布条,只有手指搭在了他的皮肤上,指尖那一点点碰触让他登时眉心一蹙,他发觉宋疏遥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可他总不能给她暖手,迟疑片刻,他攥住了宋疏遥的手臂,轻声道:“我送你回营帐。”

谢字卿知道她是怎么了,对于不经常杀人的人来说,看见今日这种血腥的场面并且亲自动了手,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可能有激烈的反应,比如头晕,呕吐,幻觉,梦魇等等,宋疏遥这样还算好的。

宋疏遥紧闭双眼,额头冷汗涔涔,这附近都是雪地,不能扶她坐下,思忖片刻,谢字卿只能双手扶住她的手臂,尽量让她有个支撑。

宋疏遥眉头紧锁,脚下发飘,有人架着,让她只想再多依靠一些,迷迷糊糊中脑袋向前一歪,便抵在了谢字卿的胸口处,额头贴着他脖颈的肌肤,冰冰凉凉的,倒是有点舒服。

她又把脸往那处冰凉上凑了凑,鼻尖缓缓划过他的领口,小声呢喃着:“谢字卿,我有点难受。”

后背被人轻轻拍了拍,谢字卿没有马上推开她。

如此缓了半晌,她才感觉好了些。

冷静过后,慢慢抬起头,正对上谢字卿铁青的脸,宋疏遥擦了把额头的冷汗,自然地退后一步,整理下衣服,非常抱歉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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