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队官,值房大门一开,一群人都哗啦啦涌上去,队官揖礼道:“诸位莫急,今日刑部的大人都在,很快就能给各位做好记录,放诸君归家。”
有人道:“这还差不多,我就说谢公家的小郎君不能对咱们这些叔伯如此绝情。”
说话的都是士族中人,这些世家大族多少都沾亲带故,办事看脸,全靠行方便,故而就算来刑部大牢这种地方,除了面子上过不去,也不觉得有什么,完全没往改朝换代这事儿上想。
宋疏遥跟在队尾,一边思索一会儿怎么应答,一边观察牢房的内部结构,之前写书都是编撰,以后再写主角入狱倒是更加身临其境,活灵活现了。
可她刚走出值房,一差役便将她拦下:“宋娘子随我来,谢侍郎要亲自问您。”
这官差倒是很儒雅,可宋疏遥的心还是提了起来,她虽然期待跟谢字卿再次见面,可却不想被刑部侍郎亲自问训,官职越高的人接见她,事情就越大,于是她试探问那差役:“大人,谢侍郎只提审我一个人吗?不是要给我定罪吧?”
差役引着她,也被她逗笑了:“娘子莫怕,说不上提审,只是娘子是唯一跟刺客对过话的人,自然重要些。”
宋疏遥点点头,被带进一间无人的内室,这间内室还像点样子,明亮,有炭火,也很整洁,应该是刑部官员办公之地,室内摆了一套桌椅,旁边是木质衣架,架上搭了两件官袍,对面是书案,书架,架上堆了卷宗,更可喜可贺的是,这屋子竟然有窗子。
她今日才知被关在暗室中不见天日的逼仄之感,时间久了连喘息都难,实在难以忍受。
室中无人,宋疏遥不想去唐突地开窗,便隔着窗子望了望,窗纸外是泛着青白色的天空,她猜测,应该快五更天了。
她立在桌前站着,没有落座,片刻后,谢字卿带着一名书吏走了进来,这次他没有带佩刀,大袖翻飞,才有点像文臣了。
见宋疏遥暗暗端详自己,谢字卿的脸上划过一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笑意,他走到桌前,吩咐那书吏拿着纸笔坐在一旁的书案边,说道:“我问,你记,一会不管说了什么,都要记。”
书吏应道:“是。”
谢字卿见宋疏遥不坐,以为她千金小姐嫌那椅子太脏,心中虽然冷笑着麻烦,却还是拿了块干净的抹布在那椅子上抹了两下:“坐。”
宋疏遥颔首致谢,得到谢字卿的允肯,这才坐下了。
谢字卿也在她对面坐下,映着灯火见她垂着眸,眼中闪烁,两只手攥得很紧,手背已经泛了青白,他尽量放缓声音,问道:“你是紧张?还是冷?”
“我有点紧张,”宋疏遥声音不大,眼睛亮亮的,看起来很真诚,“我从来没被上官问训过,有点害怕。”
她倒是不怕问训,而是怕连累家人,不过她有所耳闻,谢家从不参与党争,既不是太子一党,也不是贤王一党,想必不会故意跟她为难,思及此处,倒是稍稍松了口气。
见她示弱,果然谢字卿不说话了,起身从衣架上取了一件绯袍扔给她,又坐回原处沉声道:“你不必紧张,据实相告就好。”
宋疏遥的确很冷,那官袍是夹棉的,一沾身体就感觉暖多了,因此她也很识时务地没有推辞,往身上一披,说道:“侍郎大人请问,我必定知无不言。”
“好,”谢字卿盯着她的眼睛,“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虽然宋疏遥知道刑部必然已经核实了她的身份,但这些例行公事她是明白的,于是很配合地答道:“宋疏遥,东都人士,家住天府大街。”
“年纪?”
“今年十八。”
“去红莲夜所为何事?”
宋疏遥一噎,她总不能说自己去找灵感,可也不能扯谎说自己去找人吧,谢字卿身为刑部侍郎,有大量的审问经验,说没说谎他一看便知,于是她只能答道:“听曲儿,看人。”
“看什么人?”谢字卿目光如炬。
宋疏遥深知,她回答的每个问题都可能让她万劫不复,日后这些证词翻出来,随便的一句话都可能要她的命,当谢字卿问她“看什么人”,这就是在把她往贤王遇刺的案子上扯了,她戒备着谢字卿,谢字卿也同样戒备着她。
于是宋疏遥如实答道:“看美人,”她看见谢字卿的脸色不变,又补充道,“我爱看美人,常去红莲夜,这事儿不少人都知道的,大人可以去询问。”
那书吏笔下一滞,相国之女亲口说自己爱看美人,此事坊间可以津津乐道,但若记录在刑部的卷宗里就是另外一回事,官方认证,盖章定论,要是让宋相国知道,恐怕要引出麻烦。
因此,那书吏问道:“谢侍郎,这句要记吗?”
谢字卿轻笑道:“记啊,每一句都得记。”
“是。”那书吏又开始奋笔疾书。
谢字卿继续问:“贤王遇刺之前,你在干什么?”
宋疏遥回想一番:“当时我觉得那琴师不合心意,便让小厮去唤旁人来,然后我就起身往楼下看去……听见一声惨叫,他啊了一声!”宋疏遥甚至还学了一下那人怎么惨叫的。
她的确陷入回忆之中,谢字卿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听她道:“惨叫完了,我透过雅间的窗纸看见了血迹,应该是那刺客的头被护卫砍了下来,然后我听见了‘保护贤王殿下’的喊叫……”
讲到砍头时,她不停地在搓手,手指都搓得发红,蹙着眉,很难受的样子,谢字卿回味着她的话,忽然一滞,手掌一抬,打断道:“等等,你说先看见那刺客被砍头,然后才听见了保护贤王殿下?”
宋疏遥机警地修正道:“我没有看见那刺客被砍头,是看见了门窗上的血迹,猜测那个时间刺客已经人头落地,然后我听见了保护贤王殿下。”
谢字卿若有所思,食指在桌子上轻扣,不合常理,可宋疏遥又回答地十分确定,他无法判断宋疏遥是惊恐之下记错了还是在随意乱说,便一时没有出声,却听宋疏遥问道:“不合常理对吧?”
他心中简直一惊,反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宋疏遥趴在桌子上,微微靠近了谢字卿,谢字卿也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烛火中,他的眼神有些警惕和危险。
“这几件事看起来都对,可发生的顺序不对,如果贤王殿下真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遇刺,那正确的顺序应该是先听见侍卫喊保护贤王殿下,然后再听见一声惨叫,最后再见到那血喷溅到窗纸上。”宋疏遥在来刑部的路上便觉得不对劲,此时终于能跟旁人说说,心里觉得舒畅多了。
谢字卿微微眯眼:“兴许是身手好的侍卫先看见刺客,将他一剑毙命,再行呼救呢。”
“不应该,”宋疏遥写书时常想这些事情,十分注重逻辑,这跟她的认知是相悖的,“刺客没穿便服,而是身着夜行衣,那他们应该提前找了藏身之处,比如藏在了房梁上,从房梁上跳下来三个黑衣人,没有第一时间得手,侍卫定然已经发觉,大喊保护贤王,然后再跟刺客缠斗,将刺客逼到门口,一剑削下他的头颅,这时我才能看见窗纸喷溅上血迹。”
谢字卿沉默了,这和他所想的完全一致,他想不通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在惊惧之下如何想到这些,就又听宋疏遥道:“我父亲是中书令,兄长是御史中丞,平时见的比寻常百姓多些,谢侍郎不必多心,我方才所说都是实情,没有任何指向,只是对谢侍郎如实相告,这个案子日后若是查到我头上,侍郎大人可要替我作证,我知道的,可都说了。”
她话音落了,室内安静得很,只有书吏落笔的刷刷声,半晌,谢字卿冷笑一声,他是何等聪明人,一听宋疏遥的话便知道她什么意思,她先是搬出自己的父兄,一个掌管中枢的宰相,一个弹劾百官的御史,谁若想攀扯她都得想一想。
其次她直接说出了刺杀之事的不合理之处,告诉谢字卿别把她当傻子耍,他若是稀里糊涂把她卷进去,她父兄立马就能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
皇子相争,闹到刺杀的地步,这事往小了说是皇族家事,往大了说就是国事,办好了没赏,办砸了可要粉身碎骨,没有哪个臣子想沾边,身为士族之首且从不参与党争的谢家更是想躲得远些,可偏偏有人将这件事捅到了刑部。
他确定自己被算计了,有人想让他去捅这个窟窿,他区区一个刑部侍郎算什么,定是有人想借机拉谢家下水。
谢字卿越想越气,宋疏遥看着他冷笑的嘴角有些发怵。
“你的推测,本官已经记下了,”谢字卿的面色上没有表现出对她的憎意来,相反还有点欣赏她,继续问,“刺客为什么要杀你,你知道吗?”
“看他们的手法应该是见人便杀,不挑是谁,”宋疏遥若有所思,“至于为什么要杀我,可能是因为我的座位正对贤王的雅间,他怕我看见什么。”
这个猜测是有道理的,谢字卿双手抱臂,越来越怀疑她的身份,不过跟本案无关,便没有点破,随即他眼波一转,似笑非笑地问道:“刺客抓住你的时候,你说自己是贤王的爱妾,有这么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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