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木扶疏,留春堂。
山神惶惶难安,他在素霓山许多年岁,却是黎苗收拾的上下老老实实,听到谢予恩的嘱托,登时将他安稳待在肚子里的心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憋得他上不来气。
此时代黎苗看护着兰木扶疏,看着堂内正轻声诵读的小妖精们,脑袋里乱成一锅浆糊。
毕竟是魔族损了刊山这么一员大将,太严肃不合适;可自己毕竟是神仙,身后站的是天宫,太谄媚也不合适,神态动作的拿捏需得恰如其分才好。
正对着镜子反复练习,唯恐一会儿见了魔族的落了下风。
却听见门外吵吵嚷嚷,热闹起来,隐约听到有人高声喝道:“素霓山主事何在?魔族沧澜特来求见。”话里说着求,可是张扬跋扈的调子隔着二离地都能听个清楚明白。
山神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吊死了。
竟然是沧澜!最不讲道理的魔族二把手!
还不等他迎出去,就有两个小妖精被摔进门里,撞碎一片桌椅,扬起的灰尘在冬日暖阳中纷纷扬扬地打着转。
一室花草,零落成泥。
似砂石投林,扑棱棱惊出栖息候鸟,素来被保护得极好的小妖精中,荡出一阵惊呼。
沧澜,魔尊硕果仅存的亲兄弟,当年曾被议储的皇子,如今魔族当之无愧的二把手。
正值盛壮,比垂垂老矣的魔尊大哥有盼头,比乳臭未干的大侄子有实力。
他在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尊位之争中留下性命,爬到如今高位之上,是个摇散过蛋黄,竖劈过蚯蚓的狠角色。
山神敛了敛在崩溃边缘反复挣扎的表情,却还是拦在乱成一片的小妖精面前,硬着头皮迎上去。
“素霓山山神在此,安敢放肆?”
书生叫阵,有股子强撑体面的无力感。
披发缓行,罩了件暗紫西番莲纹样的狐皮大氅,肩头上伏着的正是死不瞑目的狐狸头,深深凹陷的眼眶中嵌着两颗红彤彤的晶莹宝石。
沧澜捧着手炉,热气烘至脸颊,慵懒又漫不经心地道:“叫黎苗出来见我吧,你一个小小的地仙,只怕没那个手段敷衍我。”
活脱脱个不可一世的二世祖。
目光扫过山神有些孱弱的身子,再看看他身后那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妖精们,小鸡崽子般瑟缩着挤在一处,眼睛里盛着的是清澈的愚蠢。
脸上讥笑更甚,他那个大哥老糊涂了,竟然想把他那个不成器的大侄子塞进这种地方,让一个妖精、一个堕了神的妖精调教。
要是那个毛头小子还能在黎苗手底下位列仙班,那这个笑话才算上了天了!
山神虽是个惯会逢迎的人精,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让步分毫。
“我也是过天门,承天运,祷于九重天的神仙,纵使官职不高,却也是一方山神,莫说是你,便是你大哥我也见得!”
字字铿锵,不见畏惧。
神魔两族本就纷争不休,他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何况吹牛这种事,又不用上税,自然是要捡大个的说。
闻言,沧澜面色登时就变了,满眼嘲弄,“我大哥如今病榻缠绵,我除了差个魔尊的名头,剩下的样样齐全,你想拿我大哥弹压我,真是可笑。”
他在魔族摄政不是一日半日,最忌讳别人借着老魔尊的意思违逆他。
轻佻地吹了声口哨,便问甲胄声响,顷刻间,一队披坚执锐的黑甲将士挤满屋中,将山神团团围住,闪着寒芒的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颇有喋血方能回鞘的架势。
小妖精们被压着按到院子里,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
不怪小妖精们学艺不精,实在是黑甲卫不闻于世,只有少数人知其细底。
沧澜打了个响指,便有数个手下齐刷刷跪在地上,沧澜好整以暇地坐在弓起的脊梁上,甩开衣袖,抬脚踩在一旁侍女低头跪伏、却又高高捧起的芊芊素手之上。
扫视了一圈,煞有介事地开口,“吃惯了魔女们莺莺燕燕的大鱼大肉倒了胃口,倒是你们素霓山的女学生清粥小菜看上去格外开胃。”
挑着眉头兴致盎然地道:“黎苗最中意的女学生。”语气里满是戏弄,问出了下一句,“是哪一个啊?”
带着阴森可怖的玩味目光,重重地压到每个小妖精身上,未知的折辱与作践是钝刀子割肉,不知道哪一刀落下,会血如泉涌。
半晌的鸦雀无声,让沧澜早就没了耐心等一个答案,“再不说出个名儿来,就挨个收拾你们,娈|童美妾,我的魔宫里不缺,可是喂鱼的食饵,早就见了底。”
威胁,直白且有效。
只听有个低低的声音嗫喏着:“段彤,是段彤。”
湖心投石,涟漪阵阵。
有急促却又心虚的附和,有焦急却也愤怒的叱骂。
有人怕祸事殃及,拖延时间为求苟且,有人想清理门户,义愤填膺奋起反抗。
沧澜连眼神也不屑分一个出去,弯着嘴角,笑得人毛骨悚然:“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黎苗教出来的有贪生怕死之辈,也有忠勇仁义之人,当真是良莠不齐。”
抬手指了个最是素净的女孩儿——段彤。
神仙最喜欢的调子,清水出芙蓉,确实鹤立鸡群。
黎苗这女妖精把“投其所好”四个字琢磨得很透。
“你,唱两句,让我也听听,你们这穷山恶水里的腔调,好好赏玩一番黎苗爱徒的风采。”
段彤向来胆小,此时被两个身形远超于她的壮汉按住双肩动弹不得。
木着一张脸,眉眼间不见半点惧意,梗着脖子道:“师父教我们求得是得道成仙,却没教过我们奴颜婢骨伺候人!”
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
不等沧澜发话,就有个黑甲卫冷着脸,抡圆了胳膊照着段彤的脸,狠狠扇了一掌,斥责道:“给脸不要脸,你犯的哪门子轴!”
黎苗严厉,却不曾动过小妖精们一个手指头,竹制的戒尺把玩得油光水滑,也不曾落下一板子。
此时这道用了十成十力气的巴掌,清脆地响在段彤脸上,扇歪了她的脸,也瞬间浮起清晰的掌痕。
耳畔轰鸣。
群妖激愤,拼了命地挣扎起来,却被压制地动弹不得。
沧澜嗤笑一声:“黎苗教着那些陈词滥调,教你们怎么做个好神仙,却忘了留些保命的本领给你们。”端详着手中黎苗用的戒尺,看清楚上面簪花小楷的《同天集》,拉长了语调阴阳怪气道:“情怀可填不饱肚子,信仰、也留不住性命!”
说罢,便下了令,在院内支起了柴堆,熊熊火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柴堆伸出火舌舔舐着。
“黎苗若是不肯现身,我就挨个把你们给烤了,刊山那样的废物还得剖妖取丹,就不能有点耐心把你们烤熟了炼出来,连带着骨肉精血,半点也不浪费。”
黑甲卫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当即便揪扯住段彤,要把她按在正劈啪作响的火堆里。
鬓边碎发被火舌卷起,眼见就要葬身火海。
山神连带着一众小妖精们心急如焚,山神挣扎不休痛骂沧澜,嗓子都急劈了,“有能耐拿我开刀,你欺负个小姑娘,算什么好汉!”
这样不疼不痒的骂两句,沧澜只觉得兰木扶疏里这满院子喘气的,都有股子愚不可及的天真,弱肉强食是不需要理由的。
正洋洋得意,沾沾自喜地等着炭烤小妖精,嘴上也不闲着:“都说妖精生死一线之时会显露真身,咱们也来猜猜这个小妖精真身是什么,猜对了的妖丹就归他了。”
话音未落,只听头上一阵铃铛作响。
尚且苦苦挣扎的小妖精们忽然就有了主心骨,安静下来。
沧澜不以为意地抬起下颌,只看见万千红线坠着簇簇铃铛从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护住了段彤。
更有甚者,直直插进火堆,将正燃着的火堆尽数掀翻。
澜沧瞬间弹起,甩开大氅,挡住柴火纷纷。
可是火堆的黑甲卫就没那么好运了,滚烫的火打在身上,烧得他们捂着脸躺在地上打滚哀嚎。
黎苗醒了!一定是黎苗来了!
缠着金丝的红线破空而来,如同漫天箭簇骤然射出,直逼沧澜面门。
丝线之上,各自悬垂铃铛,金灿灿的饕餮铃铛扯开了大嘴,挤出满铃铛的兽面纹。
凌空之势不可挡,更胜于万箭齐发的箭雨百倍,澜沧当机立断扯过两个黑甲卫,严严实实的遮住自己,挡下穿心攻势。
黑甲卫的甲胄是玄铁锻造,便是在刀光剑戟的沙场之上,也是刀枪不入的好东西。
丝线击于甲胄之上,竟闻铮铮声鸣,铃铛撞上甲胄,声音凌乱而嘈杂。
沧澜高坐庭院,安坐如山。
开口嘲讽黎苗:“你偏安一隅许多年,蹉跎大好年华,尽然就这么点手段,也就是我哥,老糊涂了,还上赶着拿自己的热脸贴你这女妖精的冷屁股!”
抬头环顾四周,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冷嘲热讽许久,却不见黎苗身影。
沧澜摸上颈侧的狐狸头,状似无意,却暗中绷紧了脑子里的弦。
黎苗不是神仙,手段更趋于妖魔,没什么讲究,狠辣且摸不着底线。
意料之中,却又始料不及。
根根丝线突然在空中四根绞成一股,原本形单影只的饕餮铃铛登时挤成一团。
杀气,翻涌。
黑甲卫从头到脚武装到牙齿,却因为面甲之上不得不留出的口子,成了他们最为致命的弱点。
尚且举着刀剑严阵以待的黑甲卫,绷得箭将离弦,可丝线垂铃,直愣愣冲着眼耳口鼻袭去。
除了一直以血肉之躯做遮挡的沧澜,数目众多的黑甲卫无可幸免,个个遭了秧。
不过瞬间,沧澜胜券在握的场面便攻守易势了。
丝线扎扎实实地狠狠穿进黑甲之下的血肉。
转瞬之间,黑甲卫倒了一片,无一不捂着脸倒地哀嚎。
新鲜热乎的血自面甲之上淌下,渗出捂在面甲之上的手。
虽无砒霜之毒,仍见七窍流血。
簇簇狰狞的饕餮铃铛欲冲进七窍,却被骨骼拦住,堪堪嵌进血肉,似乎为黑甲之上重新点睛。
粘稠的血液顺着饕餮大口滴答落下,砸进尚未清扫的积雪之中,开出大朵大朵殷红妖媚的花。
惊愕难言的山神抬头,便是屋脊之上,蹲着的黎苗抱住双膝,歪着脑袋,目光正明晃晃地落在沧澜身上。
眉目如画。
重施朱粉,浓点双眉。
发髻如云高耸,衣裙胜火热烈。
遑论叮当环佩,萦绕异香。
更有耳畔朱砂流苏数络,衔于金雀之口,垂于耳畔之下。
在暖阳明媚中,红缎金银,映衬黎苗肤白胜雪,恍若神妃仙子。
庭院之中,满是哀嚎哭叫,黎苗充耳不闻。
蹲在屋脊之上,乖巧的像是第六个屋脊兽。
抱着层层叠叠的石榴裙,下巴就搁于双膝之上,歪着头,浅浅笑着,杏眸之中尽是刻意的天真懵懂。
好似刚刚上演、还不曾落幕的闹剧,以及杀意四起的屠戮同她并没有丁点儿干系。
黎苗:“来来来,都别过了,疯逑了。
”
谢予恩弱弱地:“日子,收拾收拾,还是可以过得嘛。
”
山神硬扯着嘴角:“癫,都癫,癫点好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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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心余悸杀戮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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