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天边,即便明日高悬,也可见香烟缭绕,灯火辉煌,遑论奇花异叶,色欺火赤,幡幢摇曳随风,乐声八音嘹亮,百兽腾云,独独簇拥一人翩然下凡,竟是九重天宫,丹诏前来。
本以为是龙章凤姿,日月之表,端的是咫尺天威庄严肃穆,等闲岂敢恣意观瞻的神仙风流。
在场众人无一不满头雾水,不知这一遭所为何来,连沉着如谢予恩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唯独黎苗好像摆明了知道得有这么一出,悠然自得地靠着树干,抱着肩膀看戏。
却不想两声短促的咳嗽,影影绰绰的人影便扬起手扑了扑未尽的缭绕烟雾。
在众目睽睽之下,竟走出个肥头大耳的白胡子秃头老汉,一身大袖僧衣,却不伦不类地绣满幻戏骷髅,还有不知为何物的足有鹅蛋大小的珠子,穿成一串,晃里晃荡地挂在脖子上。
稀薄的烟雾尚未退尽,那老汉倒是仿佛被定住身形,眯着眼睛蹙眉头,皱着鼻子,不过片刻,就“阿嚏”一声,打了个震天响地的喷嚏。
揪着大袖子就往鼻子那抹,不像个神仙,倒像个没什么讲究的市井屠户。
可待看清来人,莫说是玄清一众小神仙,便是碰上黎苗再无胜绩的谢予恩,也忽然有了家中长辈过来撑腰的底气。
谢予恩快走两步,上前稳稳扶住胖老头,声音都带上阔别日久乍见欢的哽咽,“师父,您云游四方回来了,怎么不曾知会弟子们一声?”
亲昵却又进退有度,不至于失了体面。
这一声“师父”,叫得黎苗心惊肉跳,本来成竹在胸的淡定从容,骤然冷下来。
即便黎苗和谢予恩不对付,却也并不影响年纪相仿的小神仙和小妖精们早就打成一片。
牧川歪着头,抻长了脖子打量胖老头, “你们师父长这样?” 又扭头瞥了瞥身侧的小神仙,犹疑许久还是问出:“你们徒弟长这样?这师门的风格走得怎么七扭八歪的!”
肥头胖耳的师父,竟也能养出这么一群芝兰玉树的徒弟,与他们兰木扶疏一脉相承的美貌,没有半点可比之性。
听了这话,玄清却叉起腰,瞪着眼,“你别以貌取人了!我师父那是鼎鼎有名的乐游神君,我哥没上战场前,几次说得上名号的神魔交战,可都是我师父打头阵。”
说着就洋洋得意地竖着大拇指,配合自己摇头晃脑打着不可一世的节奏。
闻言,牧川“嘶”了一声,努力搜索着这个不算陌生的名号,“乐游神君?乐游?是不是那个靠着容貌勾引魔族公主,想一路打到魔宫端了人家老窝,结果差点被公主生米煮成熟饭,险些成了魔族赘婿的那个?”
真不是牧川有意想拆玄清的台,神魔交战自古有之,他们这样的小妖精苟活于天地之间,哪里有闲心关注神魔大战,只要知道最后谁是赢家就足够他们安身立命了,当然,安身立命的同时如果能有些足够刺激劲爆的桃色新闻,让他们穷极无聊时能闲磕牙就更好不过了。
玄清一哽,想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毕竟乐游神君确实有些不走寻常路,不同于谢予恩光明磊落的处事风格,他们这位师父的路数,倒是和黎苗的更为相似。
听到议论不休的乐游神君也是好脾气,明明是有年纪的神,却还是故作娇羞地嗔怪一声,“你这小孩子,长辈的事情,不要瞎议论嘛!”
脸上笑呵呵的,不见半点儿愠怒。
隔着小徒弟实在是高挑的个头,乐游神君踮着脚尖,努力地探出头,仿佛在找什么人。
谢予恩微微侧身,摸不准自家师父想要干什么,问:“师父,你要找谁?”
可乐游神君却不答话,只是拍了拍谢予恩的手,笑眯眯的眼神就落在面色不怎么好看的黎苗身上,道了句,“这就是黎苗吧?”
毕竟是有年纪、有威严、有声名的老牌神仙,黎苗僵着脸也得扯出足够灿烂的笑,跛着脚从树上一跃而下,裙摆飞扬,好似怒放蔷薇。
动作依旧灵巧轻盈,只有满身铃铛轻轻响动。
乖巧柔顺地点点头,恭敬地回答道,“晚辈正是。”说着,就要微微俯身,“不知乐游神君大驾光临,黎苗不曾远迎,还请神君不要怪罪。”
乐游神君却是神态亲昵,动作自然地一把扶住了要行礼的黎苗,乐呵呵地同她说:“都长成大姑娘了,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呐!” 语调甜腻,活脱脱一个准备拐小孩的拍花子。
这一句喊出来,空气陷入短暂却又微妙的尴尬,忽略能开垦冻土的脚趾,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些绷不住。
哪里来了个老泼皮,对上黎苗这个小泼皮。
黎苗僵着脸颊勉强维持的笑意,如同冻烂了的豆腐渣,扑簌簌往下掉。
这为乐游神君走得什么路数,怎么完全脱离的自己的预料。
一向拿捏人情世故如鱼得水的黎苗,明知道这个胖老头有事儿,此时也只能尴尬笑着回了句:“是,是吗?好像,好像有点印象。”
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底细,黎苗还能不清楚?
她小时候?她小时候是只野猫!
心中冷笑,却也不由得纳罕,“难不成这就是老泼皮和小泼皮的巅峰对决,针尖对麦芒的你来我往?”
明显区别于谢予恩坦坦荡荡的打法,这位乐游神君分明和自己是同一风格。
不是一个师父教的,可路数高度相似,破不了招啊!
小妖精们看不出其中门道,可黎苗却隐约觉得自己手拿把掐拿捏谢予恩的好日子也就只剩今日了。
“我今日来啊,一则呢,是天宫之上有道旨意,叫我下来督办,二则呢,是想游山玩水,好好享受一番,听说我这不成器的徒儿们都在你的院子窝着,我这老不羞的也想讨个方便,不需你另腾挪地方,我就和这些皮猴子挤上一挤,叨扰你了。”
活像是个明目张胆借着沾亲带故就过来打秋风的无赖,还是那种八竿子打不着一下的远房亲戚。
听得在场众人都是一愣,这是怎么个意思?
只是,不待黎苗拒绝,乐游神君就开始摘自己脖子上的硕大珠链。
口中还絮絮叨叨地说:“天宫那有仙子上报,说神仙下凡,滥用神力,有碍天地安宁,我下来啊,主要还是为了这件事。”
黎苗终于听到想要的,也明白这就是乐游神君想住进兰木扶疏的诚意。
本来有些不自然的表情终究是堆满了笑意:“乐游神君大驾光临,我们这小小的素霓山可是蓬荜生辉,怎么敢叫您和徒弟们挤着将就,兰木扶疏别的没有,但是精致舒服的院落还是有两处的,只求您别嫌弃罢了。”
神情谄媚。
听到这话,胖老头也是春风满面,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越发看不见了。
黎苗脸上笑着,暗地里却忍不住腹诽:“魔族的公主眼睛瞎了?有钱有地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看上这么个一言难尽的神仙?”
拍了拍还在发楞的谢予恩,乐游神君叫他拉起了衣摆,手上稍用力气,那串珠子便应声断开,鹅蛋大小的珠子叽里咕噜地滚落,被谢予恩的素色衣衫稳稳接住。
随手抄起一个泛着油光的珠子,在宽大的袖口处随意地擦了一擦,好像在啃什么汁水满溢的山果,一边嚼着,还有细碎的渣子从嘴角落下,呜呜囔囔地说:“凡是天宫下来的,一人一颗,都别落下啊!这玩意儿以后一个月一颗。”
小神仙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可谢予恩早就在乐游神君和黎苗你来我往的拉扯中看明白了。
天宫之中仙丹丸药大多登记造册,或有补养身子精进修为的用处也是要层层审核,获批后才能自行取用,绝无这种按批次发放的可能性。
遑论这丹药个头大成这副模样,一看便知是仓促之中来不及加以精炼,就要拿出来应付差事的。
脑海之中,惊雷闪过,谢予恩理清头绪,到底是又着了这女妖精的道儿,语气不善:“昨日沧澜大闹留春堂,我同你说好,我助你神力驱逐沧澜,你借我录山集摸查素霓山,可你却偏偏在屋中拖延好一段时间,说自己是梳妆打扮才好面见外客。”
目的已然达成,黎苗也不反驳,由着谢予恩说下去。
“但之后,茶茶却是避开了你我二人,直到你再次从屋檐摔落,她才姗姗来迟,胸有成竹的模样,不似平常,看来也是你事先就安排好的。”
满脸的不置可否,明晃晃的摆出一副,“就是我干的,你奈我何啊!”的欠揍模样。
谢予恩的最后一句,更是惊得小神仙们收不住自己摇摇欲坠的下巴,“今天这道丹诏,便是你让茶茶上天求来的,为的就是让我们无神力可用,也妨碍不了你胡作非为。”
不是疑问句,黎苗也不藏着掖着,没有一点儿被谢予恩当中拆穿的心虚尴尬:“我哪有那手眼通天的本领?不过是物不平则鸣罢了!素霓山结界固若金汤,魔族一时半会儿闯不进来,可是你们神仙若无规矩约束,下凡之后,难不成这素霓山就要听你们当家做主?既如此,不如大家都落个保障。”
梗着脖子理不直气也壮,活生生一个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无赖。
玄清举着鹅蛋大小的丹药,深觉噎得慌,哭丧着脸道:“黎苗姑娘,你还真是用人脸朝前,不用人脸朝后啊!我哥帮你修完结界了,你觉得神力多余了?”
囫囵吞下了剩下的丹药,乐游神君抹了把嘴角,搓着手从中斡旋调和等:“不过这药丸呀,也不是一棒子打死的。不过是限制次数,这一丸吃下去,只能保三次神力挥发。无论大小,若三次神力用尽,必须再续一颗。”
这次终于轮到黎苗瞪大了眼睛,这胖老头怎么还讨价还价?怎么事情竟然发展成这个样子,本就是想压制神仙,不语序在素霓山仗着神力妨碍自己,怎么还成了无限续药,买三赠三?
黎苗正想据理力争,指责胖老头偷换概念,使得本来颇有力度的杀招,折损大半功力。
偏偏乐游神君挑着眉头,给徒弟们使了个眼色。
小神仙们当即心领神会,举着丹药狼吞虎咽,嘴里塞得满满的,还不忘嘟囔:“谨遵师父教诲!弟子一定按时服用。”
事已成定局,黎苗无力更改,乐游神君带头吃下,没有道理她追着让人家神力尽失。
就连谢予恩,也望着黎苗,一口口将鹅蛋大小的丹药咽进肚子。
强行忽视掉谢予恩被无情欺骗后的幽怨眼神,黎苗却深觉背后一股凉意,仿佛他嘴里咀嚼着的不是干得掉渣的丹药,更像是她这女妖精的神魂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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