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地洞

漫不经心地甩着手中的飘带,颗颗饕餮银铃碰在一处,清脆的响着,又被石壁笼住回声,在阔朗的洞穴之中,漾出回声,久久不绝。

木着一张脸,黎苗纵身踏上了最近的一个木桩,任由蔓延洇透木桩的墨绿池水,如同鬼魅般爬上殷红的软缎绣鞋,沾湿蹁跹的裙角,好似给她带上一双无形却力有千钧的镣铐。

绣鞋之上,是两尾正游戏莲叶间的锦鲤,金色的丝线在火光之下熠熠生辉,精致小巧的金铃铛添作鱼目。

池水浑浊了无生机,却也衬得那两尾正嬉戏的锦鲤越发生动活泼起来。

随着蹲下身子,黎苗的脸色越发难看,眼角眉梢染上生啖其肉的狠厉。

如炬目光直直地落在水面,恨不得隔着深不可测的池水,拨开漂浮着的硕大的蛋,将池底景象看个明白。

沉默半晌,骤然出声:“谢仙君,劳烦你帮我清理一番了。”

话音未落,谢予恩尚且不得其意,就不假思索地接住了黎苗遥遥抛过来的飘带。

铃声顿起,声如碎玉。

满头雾水不得要旨,颇为无奈地看了看手中团成一堆的飘带,掩映着其中栩栩如生的饕餮铃铛。

竟无端想起人间词句,“隔水笑抛一枝莲”。

谢予恩正发楞的间隙,黎苗早就直起了身子,闪转腾挪,挑了根最高的柱子,一跃而上。

衣裙繁复,金线挑绣。

大红的衣裙偏生在腰间挂住了两条苍翠的流苏压襟,稍有动作,穗子便如同荷叶般舒展腰肢,亭亭清绝,掩映着花间游鱼同绣鞋之上的锦鲤相映成趣。

飘带缠绕双指,顷刻便是一把简单的弹弓,捏起一粒铃铛,杏眸微微眯起,周身翻腾着滔天杀气。

火光之下,谢予恩恍了心神,黎苗一身红裙烈艳,眉目中杀气四溢,模样与射杀小妖精之时一般无二。

只是,此时于低洼之地仰望黎苗的,从叛离素霓的小妖精,换成了一条路走到黑的自己。

脑海中闪过无数盘算,“黎苗是为了杀人灭口?可是明知道乐游神君在场,此事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她绝不是个会把自己逼到如此尴尬的绝路上。”

谢予恩清楚地知道黎苗不会动杀他的心思,却摸不准黎苗此举意欲何为。

女妖精的招数套路太多太杂,他看得眼花缭乱,颇有应接不暇之感。

只是本能地防备,拉开步子,谢予恩抖开飘带,好似青竹独立,只是身侧出乎意料牵上一朵妃色的云雾。

他在准备、准备接住黎苗突如其来的招数。

偏偏飘带长长地垂至水面,接触到绿色水液的一瞬,凡是洇湿的部分居然被腐蚀得一干二净,在刺啦刺啦声中,化成一股青烟,销声匿迹。

这水,果然有古怪!

来不及细思这水的来龙去脉,只见数颗银铃铛破空冲来,细碎的响动被淹没在呼啸的风声中,好似拖了长长尾翼的流星,划破寂寂长空,尽数落至自己脚下。

无一例外,每一颗都击穿了厚厚的蛋壳。

黄澄澄的蛋液混着些许血色四处溅射,残留下蛋壳中隐隐约约的蜷缩影子,弯弯曲曲,似乎是龙蛇幼崽。

池水倒灌,破损的蛋壳摇摇晃晃沉下去,不见踪迹。

“这是龙蛋?”句式疑惑,却在下一句就斩钉截铁地自问自答了,“不对,这是要孵化了龙蛋。”

其中已经能够扭动的纤细躯壳,不出多日,便能破壳而出。

先入为主地敲定了品种,谢予恩不疑有他,只觉得黎苗身后迷雾重重。

可黎苗却意外矢口否认。

“谢仙君,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信。” 手上动作不停,转眼间就又打破了几颗,“素霓山,穷乡僻壤,这辈子都不会出半条灵龙的!”

自嘲又肯定。

阴恻恻地回应,谢予恩机敏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咬牙切齿。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

交手多回,他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十有**是黎苗会对素霓山中出现的一切同龙有关的、能喘气儿的活物,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看着黎苗甩开衣袖,泄愤般地将露出水面的蛋壳,一一敲碎,大有一副不打完誓不罢休的架势。

万般无奈之下,谢予恩也只好依样画葫芦,揪下飘带之上的银铃铛,挨个敲碎蛋壳。

一时间,地洞空旷,回荡的尽是铃铛破空,砸碎蛋壳,飞溅水液的声响。

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二人才将水面之上的蛋清理干净。

蛋壳灌水,冒着水泡,咕嘟着依次沉水,只有蛋液澄黄掺杂血色,漂在水面,随着水波震荡,激出苍白的沫子。

飘带被揪扯得七零八落,偶有碎屑飘落水中,霎时就化成一道青烟。

望着不过转瞬之间便无迹可寻的青烟,谢予恩拧着眉心,迟疑开口,“这水,在侵蚀灵力,邪性得很。”

装疯卖傻,并不接话,这样的伎俩用起来得心应手,黎苗闪烁其词,“这水真不干净,谢仙君可要小心。”

说着,还在新鲜热乎的蛋腥味中装腔作势地掩住口鼻,活像是被熏了跟头,脑子混沌的模样。

黎苗的答非所问,又何尝不是一种明晃晃的答了。

无意于经济仕途,那是谢予恩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温良,可洞察人心,他做的不一定会比黎苗差,只不过他不屑于拿捏人心,更不愿意玩弄这样的手段。

顾左右而言其他,本是琢磨不透的问题,就有了恰如其分的回答。

斟酌着进退,谢予恩知道想同黎苗这样狡黠的妖精交手,且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味打破砂锅问到底用处不大,反而容易物极必反。

没准自己还在打破砂锅的时候,黎苗这女妖精都把锅给扬了,浇灭正熊熊燃烧的好奇火焰,还得恶狠狠地跺上两脚,啐上几口,一泄心头之恨。

被黎苗反复捶打过后,谢予恩也学了个乖,捏着手中早就“面目全非”的飘带,看着黎苗还准备了什么幺蛾子。

不负谢予恩所望,黎苗站在木桩之上,反手结印,真身乍现,蔷薇色淡,更有万千风起,卷动火焰跃动,在头顶的石壁上,投下她身形如墨。

灵力充沛丰盈,全然不像他当日探上脉搏之时,内里空空如也的模样。

谢予恩暗自纳罕:“天雷之下,万千灵力,一朝成空;可地洞之中,灵力翻涌,竟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势头。就算有龙肉加持,也不可能有这样匪夷所思的恢复速度,何况她三番四次否认私囚灵龙,一团乱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蔷薇色的灵力自指尖倾泻,一如涓涓细流倾注水面,荡出圈圈涟漪,四散开来。

不过几息之间,原本浑浊的池水之上,便密密地笼上一层蔷薇气浪,蒸腾出满室茫茫水汽。

黎苗骤然睁眼,鸦羽般的睫毛投下一痕胜墨的影,盈水杏眸中迸出骇人的精光,瞬息钗环跌落,发后的红色缎带如同毒蛇吐信,扭曲着散落在水面上,飘飘荡荡,形如游龙。

乌发骤散,青丝分明。

红衣飞扬,水眸充血,獠牙二寸,连带着指甲疯涨,足有三倍之数。周身隐隐萦绕着丝丝血痕,片刻间,血腥气便充斥在地洞中每个角落。

更有身后无数焰火长明,幽幽化气,银龙般盘旋于空。

眉眼一横,手腕一翻,双手结印于胸前,缕缕水汽霎时红染。

即便是谢予恩这样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的,眼前也蒙上雾蒙蒙的一片殷红。

厉鬼索命,不过如此。

猛然发力,灵力乍泄,谢予恩都需要强撑着力气,方能不被巨大的气浪掀翻在地。

满池绿水倒流,绿莹莹的水柱,好似雨后拔地而起的茂林修竹,密密麻麻撑满了地洞阔朗,谢予恩在水柱细密中抬头望去,黎苗寥落的身影中,竟然将池水积聚于头顶之上,绿水汇在一处,如同一块浑然天成的巨大玉璧。

池水逐渐汇聚上空,在粗细不一的水柱中,满满刻着梵文的木桩显露真身。

上方下圆,上粗下细,高低错落,七扭八歪。

顺着黎苗的目光望去,谢予恩心下大惊,“这,这,这是……”

原来在凹凸不平的池底,除却大大小小残破不全的蛋壳,那一溜儿木桩尖细的头儿,竟扎住了条盘桓扭曲的“灵龙”。

黎苗散着青丝三千,若无其事地跳下木桩,轻盈地落在池底。

直到她勾着鞋尖踢了踢那副还在苟延残喘的躯壳,谢予恩才看清楚黎苗是在试探什么。

足有一人抱的“灵龙”被扭曲成诡异别扭的姿势,翻着半截儿肚皮,被削得极为尖利的木桩牢牢钉住。

更有身下黑乎乎、黏腻腻的一大片,好似熔浆干涸。

见谢予恩神色大变,黎苗也不含糊,开口解释:“谢仙君,你可看好了,这真不是灵龙,龙角龙爪这样的物件儿一应没有,不过是条空有一身龙鳞护体的赖、皮、蛇,何况……”可以顿了顿,缓步走到了蛇头位置,拎着裙摆煞有介事地抬脚,而后不带半点儿犹疑地,踩住同样被木桩钉住的红信,语气轻蔑,“何况我可没听说过谁家养出来的灵龙还能有毒蛇吐信的本领。”

在谢予恩的满目错愕中,黎苗慢吞吞地蹲下,云淡风轻地对上那双绿幽幽的妖异竖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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