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承诺

水柱倒悬无数,仿佛为本来空旷疏朗的地洞拦上道道珠帘,掩映黎苗身形绰约。

看明白木桩之上,梵文细密,谢予恩向来博闻强识,自然看明白这是往生咒反写,不入轮回的常用伎俩罢了。

可随着池水褪尽,那木桩散落的关窍竟然是个强留性命的阵眼。

生生死死,相克无解。

只怕着底下的东西,同黎苗渊源颇深,或许也是她疯狂调|教素霓山中山精野怪,以一己之力送他们得道成仙的缘由。

谢予恩也是上天入地过的人物,阴私秘辛,也过眼无数。

此时此刻,却着实看不明白黎苗意欲何为。

腐蚀灵力的池水,反写的往生咒,可偏偏又搭上了续命的阵法。

只有相克,不见相生的死局。

那黎苗又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解局人,亦或是设局人?

爱之,欲其生而无忧;恨之,欲其死无轮回。

生死相冲,黎苗所求之事,谢予恩在电光火石之间便有了个模糊却莫名肯定的答案。

看着平素叽叽喳喳、没事也要生事的黎苗,此时却一反常态不发一言,比寒江雪月还要寂静千百倍,红裙烈艳,依旧意外站出满身寥落的味道。

谢予恩纵身飞下,浮着浅淡云纹的皂靴却在接触到残余池水后,结局也如同手中的半截飘带,不待谢予恩反应,便刺啦着冒出一股子青烟。

摇着头苦笑一声,幸好残水不多,不然不消片刻,他就得光着脚同黎苗对峙了。

无暇深究着池水的底细,小心地避开水柱倒悬,提着衣摆,挪到黎苗身侧,不住地打量着尚有呼吸起伏的躯壳。

确如黎苗所言,定睛细看下,似龙似蛇似蛟,空有龙鳞满覆,却一如黎苗所言不见龙角龙爪。

何况颀长身形扭曲盘旋,是常理之下绝无可能的姿态。

更有身躯之下似熔浆干涸,将龙鳞披覆的血肉牢牢焊在地面之上。

察觉到黎苗周身压抑冰凉的气息,谢予恩心中便有了自己的推测,“是你把它囚禁于此,单纯为了折辱泄愤吗?”

强分生死,却不见杀招,都在留住性命的同时,最大限度地要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绿幽幽的竖瞳,全然不见半点生机,只是茫然地将视线凝在一处。

谢予恩俯身之际,黎苗扬起头,她那双佯装盛满笑意的杏眸,直直对上他神色坦荡。

“谢仙君,你真的是个聪明人。”这样随意敷衍的夸奖,不是第一次,算是勉强回应了谢予恩胸有成竹的质询。

“……”

“可惜太较真了。”

惋惜是假,吐槽是真。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黎苗抬手,在谢予恩眼皮子底下,弹出一枚饕餮铃。

破空啸鸣声后,传来一声短促的金石相击之声,一束正熊熊燃烧的火把便应声而落。

散落的火星儿如同白昼流星,拖出一抹长长的流光。

眼瞅着火把坠落,黎苗动也不动,下一瞬,必然会打在她身上。

谢予恩身形似鹤,阔步迈开,避开水柱万千,翻身蹬上最近的木桩,借着冲劲儿截下了烧得正旺的火把。

火星儿扑簌簌落下,扑上谢予恩骨节分明的手指,而后悉数跌在地上,碰上浑浊的池水,刺啦作响。

“为何不避?”皱着眉头,谢予恩看不懂黎苗究竟意欲何为。

头也不抬,黎苗随意举了一下手臂,正在谢予恩接住火把的地方,好似在说,“我做的事情,自然万无一失。”

明媚张扬的脸上笑意却不达眼底。

“谢仙君,太过善良不是一件好事,但我的的确确不介意你对我再善良些。”话说得四两拨千斤,自然也少不了讥讽他小题大做的言外之意。

语气调侃,却掺了三分真情。

毕竟本性纯良,何尝不是一种软肋在身。

这对黎苗而言,就是有利可图的必要条件。

纤纤素手,丹苞新擘,数条银镯好似碎冰碰壁,叮当作响。

摊开的双手支在膝头,举至下巴,眨巴着眼睛索要谢予恩手中的火把。

故作天真的孩童模样,比画本子里能摄人心魄的美女蛇更让人汗毛倒竖。

“承谢仙君好意了。”

便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火把,火焰跃动,映着黎苗阴沉的脸色如桃花,泛着股子诡异又妖冶的绯红。

凑上本就模糊的血肉,青丝如瀑,垂落肩头,本该温婉胜水的眼眸中满是对生命的漠视。

谢予恩忍不住提醒黎苗,“这怪物似龙非龙,似蛇非蛇,可毕竟是龙鳞加身,说明它离得道成仙不过一步之遥,你这样肆意践踏玩弄,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没有那股子高高在上的说教感,黎苗忽然惋惜,惋惜这样好的小神仙,终究要因为过于刚直而被裹挟着卷进这样的腌臜事情中。

劈啪作响的火舌疯狂舔舐刀枪不入的龙鳞,黎苗好整以暇,目不转睛地盯着本该流光溢彩,此刻却乌漆墨黑的鳞片,看着龙鳞蜡滴般融化,似熔浆冷却,黏着在地。

火舌舔舐着片片龙鳞,转动着手中的木柄,黎苗在火光中不温不火地开口,如同尘封的故事娓娓道来。

“降龙木,千金难得丁点儿的好玩应,光这满墙的火把,就耗费我金银无数。遑论这三清业火,也是我托尽了关系才搞到这么一小点点的。”

面色病态,语气阴鸷,压抑着点不易察觉的沾沾自喜,在空荡的地洞中拉长了尾音,圈圈回荡。

明知道黎苗顾左右而言其他,可以避开了所有有效信息的蛛丝马迹。

谢予恩站在一旁,只能看到黎苗紧绷的脊背,握着火把像是在把玩什么稀世珍宝,一身红衣却泛着彻骨的寒意。

“你知不知道,即便有前尘牵扯,报复的手段拿捏不好,迟早会玩火**,何况它几乎是条龙!”

青云平步的小神仙,无意于仕途经济,可是对于天宫之中的条条框框烂熟于心。

言辞闪烁,也忍不住登时打断谢予恩好意的提醒,语气里意料之外染上焦躁,拧着眉头纠正谢予恩,突然拔高了声调,反反复复地道,“我说了,它是蛇,一辈子的蛇。”

最爱插科打诨的黎苗,此时像是撕下了面具,眉眼中不加掩饰的不耐烦,微微眯起的杏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血肉之躯。

谢予恩当即止住了话头,说多错多,黎苗一打进了地洞,好似换了个人,偏执癫狂,不容置疑。

何况此刻神色狠厉,似乎笃定,只要还有一口气,她想板上钉钉的事情,钉子砸烂了,也得给烂在板子里头。

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谢予恩看着蹲在地上细细熔化龙鳞的黎苗,反手掷出了飘带。

本被揪扯得不堪入目的飘带,却借着谢予恩手中的力道,柔软中染上一股凛冽剑气,直直地击在头顶,弹指之间,便也稳稳握住了一柄火把。

蹲在黎苗身侧,一言不发地将火苗凑上了龙鳞,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不是系铃人,却也由衷希望泥潭深陷的黎苗能解开“满身铃铛”。

火光烘烤,黎苗侧目,从前只是一味调戏小神仙,倒是不曾这样安安静静地端详过。

心中翻涌着的滔天怒意,竟始料不及地被堵住了将要倾泻的缺口。

憋在心口,意外哑了火。

黎苗斟酌了许久,拿捏着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轻浮。张了好几次嘴,却惊觉自己只会那么三分真七分假的说话了。

即便不曾扭头,纤毫必察的谢予恩也照样察觉出了她的变化。

“它是不是蛇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要是你!”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颇有佛道参悟的意味,俗尘万千,唯有你是你。

短短几句话,黎苗方才切实体会到了小神仙的善良,不动声色。

三言两语间,就给够了体面的台阶,牵着自己这头犟驴稳稳当当地下来。

只是漫长的无言中,唯有火焰噼啪作响并着龙鳞熔化蜷曲之声。

谢予恩却出人意料地突然开口,没头没尾地保证道:“从今以后,我会与你同流合污。”

是承诺,也是投名状。

可黎苗不知道的是,故作轻松的调侃,掺着谢予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

女妖精算计他许多次,他算计回去一次半次,想来也无伤大雅。

师夷长技以制夷,又何尝不算是战术的一种呢?

骄兵必败,何况对上的还是反复无常的黎苗,他甚至不敢展露半点得意神色。

只是说完后,心中发虚,终究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儿,眼神越发躲闪起来,只是目不斜视地盯着手中火把。

火焰跃动,在谢予恩脸上投下光影明灭,微微出神愣怔的黎苗顷刻间就心思澄明起来,望着谢予恩的侧脸,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忽然想起当日沧澜狼狈逃窜之际,非要一个承诺给他,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的来着?

“承诺这种东西,说得人早就不记得了,只有听得人才会在乎。”

这样轻飘飘的承诺,她和谢予恩,又有谁会当真呢?

起码绝对不会是自己、也不能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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