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恩在两个人云环雾绕的你来我往中,迅速梳理了来龙去脉。
两女争一男的烂俗戏码,其中一位大抵已然殒命。
否则黎苗也不会这样癫狂地报复尚存性命的绯依。
看着黎苗这一点就炸的模样,不难猜出那位仙逝芳魂的分量,对她而言远胜性命千百倍。
只是这段错综复杂的感情中,谁粉墨登场扮演了被争抢追捧的角色,怕是这件事情的关键。
解铃还须系铃人,黎苗满身累赘般的“铃铛”,又是谁给一一系住?
谢予恩的思绪被骤然打断。
就看见黎苗染得通红的指甲,蜗行牛步般划过龙鳞。
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幽寂空荡的地洞。
软缎绣鞋踩上破损的蛋壳,铃铛颤响混着搔抓锐鸣中,足有一指厚的坚硬蛋壳,转瞬碎裂成渣,碾成满地齑粉。
可黎苗的手,在累累如串珠的蛇腹下骤然停住,刺耳的声响戛然而止。
目光好似寒芒一点,即刻便能挖肠剖腹,看看腹内乾坤。
谢予恩看出黎苗意图,径直握住了黎苗的手腕,掌心之下,是掐丝银镯带着黎苗的温度,细细硌疼血肉。
拧着眉心摇了摇头,“黎苗,万物皆有因果,何苦强造业障?不要逞一时之快,误了你妖途漫漫。”
不论情理,单量得失。
他自落地便拥神力,仙途坦荡顺遂。
却也知晓黎苗这样的小妖精,一步一个脚印登天拜神,何等艰辛。
这是谢予恩能做的,也最合乎人情的劝诫。
只可惜,有些东西,说起来不过轻飘飘的四两沉,上了黎苗心中的那杆秤,八千斤也打不住。
黎苗挖了挖耳朵,好似在说陈词滥调听得耳朵起了茧子,脸上抹上层浓浓的不耐烦,恨不得扑簌簌往下掉落冰碴子。
不留情面地打断,“谢仙君,你青云平步,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知晓,还真是天宫之上格外关照,才能让你前程似锦。不过你劝人一直是这样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我劝你还是尽早咽进肚子里面去,何况今日之事不是因,是树梢上早就红透了,熟烂了的果子,再不摘下来,就晚了。”
“……”
未经黎苗彻骨难言之苦,他不过是冷眼旁观的过客,劝她向善的话轻飘飘地没什么分量,知情识趣地闭了嘴,他是想要厘清素霓山满满当当的秘辛,却也没必要搅进黎苗的恩怨之中。
各有各的河,凭他是洑水,还是登舟,就算是一苇渡江,旁人都是爱莫能助。
可谢予恩不知道,能渡黎苗的船,早就在浩渺的过往中,被砸了个稀巴烂,如今波涛汹涌中,只有她一人浮沉而已。
善泅者溺,幸亏她黎苗是只旱鸭子,浮浮沉沉,挣扎不休,一时间倒叫人分不清是福还是祸。
如同被抽掉力气,谢予恩的手终究是松开,看着黎苗指如削葱根,没什么音律地点在顽石般的龙鳞上。
闪烁着妖异晶亮的目光,透着绯依模糊的血肉,看到另一个许久未见、让她“朝思暮想”的故人。
绯依却在黎苗的手下,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刚刚的倨傲狷狂荡然无存,十足的困兽模样,即便血肉被烧制粘固于地,依旧可以从奋力努挣盘曲如小山的身形之上,看出她龙鳞满覆下的仓皇失措。
只是因为黎苗,开始用力了。
尖尖的指甲抵住龙鳞,竟然压出了弯月般的坑洼,明亮的火光投下,照着流光溢彩的龙鳞凹凸不平。
“你一胎八十宝,我们刚刚打碎的不过四五十,肚子里还藏着货呐!”
在此处地洞
谢予恩长久缄默,此刻却意外开口,“黎苗,录山集在她身上。”
若说谢予恩劝她不要平添业障,是缓兵之计,此时此刻所说之话,倒是更像统一战线的。
语气冷淡平静,却也威压难言,只言片语,叫人无从反驳。
没等到黎苗回应,反倒是绯依准备抱上谢予恩这根救命稻草,可怜兮兮地道:“我腹中不过是懵懂稚儿,尚未得见天日,更不曾造下因果,纵然父母有罪,却不能祸及子女,求仙君开恩,不要赶尽杀绝,留他们性命苟且偷生好吗?”
黎苗再无动作,她在等,等一向老好人的谢予恩会怎么劝自己留下这样一窝祸胎。
长久的沉默中,绯依忽然有了新的盼望与念想。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捂热乎,就在听了谢予恩的话后,如坠冰窖,绝了指望。
谁能想到光风霁月的谢予恩、生命在外的谢予恩也会眼皮都不眨一下地说出:“他们的确是婴孩不假,可毕竟他们不会永远是婴孩!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你的满身龙鳞已然蹊跷万分,何况黎苗如此折辱你,却不曾见半点反噬,想来,天道恒常,也觉得你有错在先。”
黎苗忽然意识到,谢予恩终究是刀光剑影里厮杀出来的人物,对上流氓习气的自己,也不过是因为天宫之上有了授意。
无功无过,诫之勉之。
所以他处处掣肘,步步难行。
收敛了面上嬉笑颜色,黎苗拨弄着三千青丝垂落一侧,“谢仙君,你说,她是把蛇胆吞到腹中充饥为用,还是想瞒天过海留下孽障?”
“……”
答案显而易见,被迫蛰伏在地的绯依,手段简单粗暴地对上早就疯魔了黎苗,谢予恩的回答不过是黎苗戏台之上可有可无的应和。
可是绯依听出了黎苗语气中的不怀好意,也知道自己计划落空,恼羞成怒,“黎苗,你倒不如直接给我一脖子,也省得你隔三差五就来这儿,彼此恶心。”
“怎么会呢?你觉得是相看两相厌,可我却觉得甘之如饴。”
语调甜腻腻的,听得人耳畔心头直发麻,偏偏黎苗有意无意间地咬着尾音,若有若无地吐弄着,舌尖至上,无人能分得清是蜜糖,亦或是砒霜。
明知道黎苗的性子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要不然也不会一根筋地把自己囚在地牢多年,除了三五不时强行催动录山集,便是全靠折辱自己吊着她那条命。
绯依为求自保,目光落在了谢予恩身上:“谢仙君,我知道,我知道你来素霓山许多时日,可是功绩寥寥,只怕黎苗给你下的绊子,罄竹难书。只要你能助我逃出生天,这素霓山中的大事小情,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对比黎苗听话得多。”
下绊子的好整以暇,被绊的如芒在背。
对上黎苗目光灼灼,许是为了让她相信自己会站在素霓山这边,谢予恩恨不得拧成麻花的眉头骤然一松,竟然硬着头皮鬼使神差地回了句,“我也、甘之如饴。”
黎苗侧了侧身子,嘴角那抹轻蔑的笑被掩进隐匿的角落,腹诽着,“小神仙开窍了,准备放下身段走怀柔政策了?”
不掺半点感情的“甘之如饴”,听得绯依心头一凉,摆明了神仙要站在黎苗身后,日后的路,不知道自己那位蛰伏多年的他,又该怎么走下去?
正思索着,却被硬生生薅下一片龙鳞,打断了她无边无际的担忧。
勉力抬头,却见黎苗手里正举着边缘还带着新鲜的血肉鳞片,胸有成竹地开口:“你从前也会下蛋,也会偷偷藏起来,却也没蠢到藏起来这样多的地步,让我猜猜,你要干什么?”
事已至此,纵使心虚,绯依也不肯落了下风:“人间不是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我虽是妖精,可有一口气在,自然是想要保护我的孩儿们。”
“你的母爱来得未免太过突然了,我打蛋都练出准头来了,你的母爱才姗姗来迟吗?”
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泛滥又虚伪的母爱,眼尾的轻蔑高高挑起,戏谑着绯依拙劣廉价的演技。
胎儿,灵力,录山集。
电光火石间,谢予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偏偏,仿佛心有灵犀,黎苗也明白了其中关窍,来不及扔掉手中血忽淋拉的龙鳞,盈水杏眸中便燃起了熊熊的光,语气中是压不住的欢欣雀跃,“你感应到他了,是不是?他来过了,是不是?”
如同一株俏生生的花,含苞待放等一个花期。
不待绯依矢口否认,黎苗兴奋地像是得了允诺能去庙会上撒欢玩耍的孩童,脚下的步子匆忙而又虚浮,语气急促又无比肯定,“他一定是来过了,不然你不可能铤而走险留下胎儿,等着用血肉滋养录山集,好助他一臂之力。”
谢予恩虚虚伸出手,唯恐黎苗这样极度兴奋地来回走动之际,一个不察就会被绯依扭曲的身躯绊个狗吃屎。
短暂的欣喜若狂后,黎苗出其不意地站定,干脆利落地抖开手中飘带,阴恻恻的笑容假得像是戴上一层严丝合缝的假脸。
顷刻间,宗气运行周身,足尖轻点,她便在幽幽的蔷薇色中腾空而起。
明知道她刚刚吃了绯依血肉,可谢予恩还是被她稠厚又霸道的灵力,惊到了。
黎苗的灵力,在他看来,比她孩子脸般的喜怒无常还要更加阴晴不定些,要么,是一朝成空,要么是深不可测。
到底,哪一个,才是她?
飘带在充沛丰盈的灵力中,舒展着纤细的腰肢,又绞在一处。
纤纤素手在胸前结印,飘带绕出金印无数。
透过泛着蔷薇色金印,黎苗眸中的迫不及待,不加遮掩地落到正匍匐挣扎的绯依身上。
谢予恩惊觉,黎苗这是要强行催动录山集。
录山集中,素霓过往,皆有所记。
黎苗想要追查那位神秘人的蛛丝马迹,绯依身上的录山集,便是当仁不让的不二之选。
满身灵力激荡,谢予恩惊叹于她的灵力竟然澄澈至此,不过眨眼之间,原本混着蛋液、蛋壳诸多杂物的浑浊水柱,登时便如同山间清泉,一改腥臭污秽的模样。
水柱盘旋,恰似银龙绕柱。
绯依自然也在这样声势浩大的动作中,看明白了黎苗的意图。
催动录山集,自然是为了追到他的最后一抹痕迹。
只是,自己能为他被黎苗囚禁半生,骄傲如她也能在这样阴暗潮湿的地牢中苟且偷生,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功亏一篑,还是因为自己棋差一着,落了黎苗的下风。
不假思索地硬生生咬破舌尖。
谢予恩听到本被“焊”得结实的血肉,从地上拔起撕裂的声音。
黎苗腾于半空,金印正落在绯依身上,却见她堪堪抬起不过一尺的头,绯依的下颌处鲜血如注,露着森森白骨。
黎苗同绯依纠缠多年,自认为对她了如指掌。
若非是绯依痴心妄想等着那个盖世英雄过来覆灭素霓,救她于水火之中,早就自|尽了,断然不会端着异兽的名号,受尽凌辱多年。
此时出乎意料的动作,落在黎苗眼里,化作满头雾水。
可谢予恩身经百战,自然看出了绯依阴森目光中的死志。
“她想借录山集之力,玉石俱焚。”
不假思索地箭步冲出,即便被丹药压制,也照样护在了黎苗身前。
“我受录山集庇护,得了龙鳞,得了不死之身,却也受尽录山集掣肘,不得离开素霓山半步,不然也不会被你这样的小贱人,活生生的拘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他来了,他就是来了。”孤注一掷的狂妄,带着同归于尽的癫狂。
空荡荡的下颌仅有白骨支撑,恶狠狠的话漏着风,阴森且诡异。
“他可终于来了,我才真真是等得花都要谢了。”
黎苗的冷笑截停了绯依的狠话,满不在乎地戳在她多年等待的笑话。
无边的空寂中,绯依一愣,继而放肆的笑声荡开,“你说什么也没有用,从今往后,你、黎苗,最好睁着眼睛睡觉,多年前的恩恩怨怨该有个结果了,从今日开始,你的素霓山将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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