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恩的理智溃败,不经思索便匆匆追逐向下的手,终究来不及拦下正要为所欲为的黎苗。
那截腕子上叮当挂着的银镯,碰在不曾装饰的腰带上,却意外响起锵锵声。
好似饕餮铃铛,饥肠辘辘,嘶吼着急于求食。
多少年来波澜不惊的心中,此时掀起惊涛骇浪,近乎于淹没谢予恩。
电光火石间忽然想起当日黎苗奚落自己年老色衰,略带木讷却也迅速地开口,“黎苗,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当日放话,更属意于年轻貌美的神仙,难不成今日就要打脸吗?”
本就一手支在谢予恩胸膛,黎苗自然能敏锐地感觉到了他身体好像是走了三天一样的僵硬,自然也知道,心如擂鼓下,他的心正跳成一团乱麻。
“不仅记得,还准备等出了这地洞,我说什么也得给谢仙君立一块儿贞洁牌坊,庆祝您保住了清白。”
语气调侃,却不复从前针锋相对的恶意,更像是打趣笑话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
笑颜坦荡,反倒叫谢予恩莫名生出了一种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的局促。
不待他思索为何黎苗突然变脸,惊察寒光蓦地一闪,骤觉软剑霎时抽身。
原来,黎苗是悄无声息,抽出了自己腰间的软剑。
光可鉴人的剑身,映着黎苗苍白的面庞,浮出一层浅淡又妖冶的绯红。
“谢仙君,你才应该保护好自己。”
投下长长阴影的睫毛,再遮不住陡然凌厉的眼神。
一手撑在谢予恩胸膛,一手揽住他的肩头,借力旋开腰身,一脚踢开正要直击面门的鳞片。
嫣红的裙角恰如盛放的蔷薇,次地展开重叠的花瓣。
动作轻巧地落在地上,纷纷落水中,肩头的颤抖显而易见。
若有所思地抬头,目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头顶的积水。
所剩无几,可照样倾泻不断,水珠细密连成无数水线,打眼一瞧,像极了天衣无缝的牢笼。
“绯依,你当真觉得,光凭这点子落水还能困得住我吗?”
没了谢予恩的体温,站在重重水帘中,黎苗努力抵住正因颤抖咬在一处的牙齿,强迫自己尽可能完整地说完一句话。
可绯依不是被吓唬大的,鼻孔里哼出轻蔑的一声,“若是困不住你,你就不会抖的像只瘟鸡一样了。”
“这普天之下能困住我的,只能是我、自、己。”
神色淡漠,却也压不住话中狷狂放肆,手上动作自然不见停顿。
所剩无几的饕餮铃铛紧紧咬在飘带之上,此时正被黎苗圈圈密实地缠在剑柄处,还扯了一截“尾巴”,饶过虎口,紧紧裹上手掌。
绯依绞紧身躯的同时,还能不错眼儿的盯住黎苗的一举一动,忍不住嘲笑黎苗多此一举。
“久病亏损,虚不受补。纵使是神仙血肉这样大补之品,照样没办法填补你灵力尽失的亏空,你就是把谢予恩吸成‘神干儿’,体内精气再丰盈充沛,四肢百骸流窜,也不过堪堪抵过你满身病痛,遑论你想用灵力,在这样的损人不利己的符纸之下对付我,简直是痴人说梦,白费功夫。”
多次交手,积年的宿敌,成了另一种意义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恰如此时绯依轻描淡,寥寥数语便揭穿黎苗灵力尽失的困境。
“雪中送炭,这点儿灵力已然够用,锦上添花的事情,我当然要亲力亲为。”
明媚张扬的眉眼,挑着不可一世的倨傲,睥睨着满身血污的绯依弯起来俏皮灵动的杏眸,伪装上再多的不谙世事,也照样盖不住似山洪决堤,野火蔓延般的喷薄杀意。
掂了掂剑,挽了个干净利落的剑花,惹得身后的谢予恩忍不住另眼看她,原来黎苗不仅能将一杆长枪耍得虎虎生威,便是自己这柄最不容易掌控的软剑也能游刃有余,像提溜儿子一样听话。
眼见黎苗就要出手,绯依万般无奈,再不情愿也只能勉励分出一条尾巴,拍打着水面,溅起水花无数。
黎苗怕水,除了本性如此,还因旧事牵扯。
绯依本是想着,借黎苗的符纸将众人困住,裂开录山集,狡兔三窟般为他要留足够的青山,留给那人足够的柴,才好一把火烧了这素霓山。
没了谢予恩的神力庇佑,墨绿色的水花飞溅,好似春日里乱红纷飞,几乎要迷了行人眼。
黎苗在越溅越高的水花中,无声地看着手上缠绕的动作愈发加快,的确没有办法能够避开迎面而来的水花。
双眸紧闭,却没有意想之中的冰凉窒息
再睁眼,便是谢予恩捏着自己的双肩挡下所有。水花似重拳般落在谢雨恩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所以你的身子就亏空成这样。哪怕是神仙血,也只能让你勉强恢复理智。恢复一点点行动能力吗?”
谢予恩深深拧起的双眉,拢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看着眼前小神仙认真的脸,黎苗都有些恍神,若不是年数对不上,她都要怀疑眼前的谢予恩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等了数十年的人。
失神片刻,短暂地清醒着沉沦在旧人之姿。
在谢予恩刨根问底的疑惑中,彼此越发怅然若失起来。
黎苗重新端起那副混不吝的样子,“我既然享受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甜头,那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不算是苦头。”
只怕此时的状态,若是能给她上两瓶老鼠药,黎苗也能仰脖一饮而尽,还得抹掉唇畔遗落的水珠,莫名其妙地夸一句:“真是好喝!”
三言两语,便将身体上这种难以逆转的损耗,整个地栽在了痴迷美色之上,才有耗得骨髓干枯,身体衰败的今日。
蓄意眯起的双眼,活脱脱一个被如酥玉体斩掉人头的愚夫,还在回味往日香|艳。
谢予恩正欲追问,却被黎苗骤然的出手打断了思绪。
飘带挽住剑柄,破开水雾重重。直击头顶上正翻滚汹涌的积水。
本就是靠着阵法才能在上空维持形态的积水,却因为受到了录山的灵力和谢予恩的神力两股并不能够融合的力量。
此时早就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
剑尖甫一接触到水面,就被一处漩涡迅速吸住。
将飘带拧成了一根细细的绳,饕餮铃铛被裹进其中,闷闷的响了数声。
突如其来的吸卷,将黎苗毫无防备的扽了下,脚下不稳,踉跄两步,正扑在张开双臂挡住水花的谢予恩怀中。
下巴正正好好磕在他的胸膛,黎苗还有闲心,开个玩笑,“幸好幸好最近吃的不少,还有个双下巴缓冲一下。不然这下巴要是尖的非得戳穿了谢仙君不可。”
眼见谢予恩没什么反应。
黎苗讪讪一笑,不假思索的解释,“实属是失误,绝不是有意投怀送抱。”
束起的三指俏生生地贴近耳朵。
目光灼灼,眼神之中是少见的诚恳,直直盯着一言不发的谢予恩,仿佛只要他说一个不信,就能顿时发一个足够有力度的毒誓出来。
谢予恩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只有短短“我信”回应了翘首等一个肯定的黎苗。
捏住了黎苗的双肩,在她不及反应的瞬间,胳膊便横在了黎苗的脖颈之前,长长的衣袖垂下,竟也能在不影响她视线的情况下将黎苗遮个大半。
漫天落水之中。身后是谢予恩搏动有力的心跳,耳畔是他稍显急促的呼吸吐纳。
黎苗心中不见半分旖旎,只是觉得他勒得自己上不来气。
可谢予恩浑然不知,一只手还在矜矜业业地挡住水花,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握上了黎苗紧握剑柄的手。
也正是在此刻,谢予恩忽然意识到黎苗的手凉的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而自己的手竟然是这样的大,竟然能将黎苗的手完完整整的包在掌心。
灵力成空,男女的体力差距在此时此刻尤为明显。
黎苗的夸奖不再带有明确的目的性,而是单纯的发自内心感慨,“谢仙君,在天宫之上养尊处优许多年,你倒也没荒废了这一身本领。”
有了谢予恩的力量辅助,黎苗抖开的剑,便能更好的搅尽了那潭积水。
可绯依已经勒出了根根白骨,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黎苗大费周章想将积水打落,再无桎梏。
腾出来的那条蛇尾,径直向石壁之上的二人横扫,却只能堪堪够到,石壁下,扫落许多碎石,砸得本就波澜起伏的水面。水花更甚。
“扑通扑通”的声音此起彼伏,压住了黎苗耳畔谢予恩越发混乱的呼吸声。
绯恼羞成怒的胡乱攀扯,却也照样没能拦住黎苗一意孤行的脚步。
头上那台积水终究落下,好像有颗高高悬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下,砸穿了脚面。
她知道黎苗是个狠人,但她不知道黎苗竟能狠到如此地步。
本想用水为多年来故步自封的黎苗设下一道无法冲破的牢笼,大费周章不过无用功。
这就好像绯依往锅里吐了一口唾沫,想膈应的黎苗不得不放下碗筷,可自己正准备大快朵颐之际,却发现她抄起锤子把锅底砸了个漏,嘴里还得振振有词地嘟囔,“我吃不饱,那咱们就谁都别想吃上饭!”
积水倾盆而下,好像真是给天捅了个窟窿。
绯依本布满伤痕的躯壳,被砸下的冷水一击,登时在水中痉挛起来。
眼看木已成舟,无法回头,绯依不再执着于要同黎苗玉石俱焚,毕竟她要给他留一座“青山”,备足柴火,烧穿了素霓山这处专出刁民的穷山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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