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恩正弯腰欲将黎苗放下,殿外却传来窸窣急促的脚步声。
黎苗露出小小的一痕虎牙,叼住了谢予恩纤尘不染的衣角,歪了歪头。
得了黎苗的指引,谢予恩七拐八绕着从供案后顺利地攀上佛像肩头,殿内诸般境况,尽收眼底,位置绝佳且隐蔽。
至于脚下踩着的、不甚显眼却有些年头的痕迹,可想而知,是黎苗的手笔。
借着屋檐之上垂下的重重帷幕,谢予恩用衣袖隔着手,将正抻长了脖子张望的黎苗脑袋给压了下去,细密的毛隔着柔软的布料好似秋日的麦穗,成片倒伏。
很久没有人敢这么碰自己的脑袋,黎苗正呲着牙哈气示威,却被谢予恩手疾眼快的捂住嘴巴,他还腾出一只手来,干脆利落地握住了黎苗脖颈前正欲叮当作响的铃铛。
“嘎吱”一声响动。
紧紧关闭的殿门隔断冬日的暖阳,霎时间阴冷潮湿如同暗夜鬼魅般拔地而起,不消多时便已经充斥一殿。
看不见胸膛前黎苗眯起杀意翻腾的圆眼,谢予恩的视线尽数落在鬼鬼祟祟闪进殿中的少年,只觉得莫名熟悉。
瞧上去正是十七八的好年纪,无需装饰,也自然颜色如玉。
何况身形颀长,腰背如松,更有锦上添花的一身霜白窄袖长袍,衣领袖口滚着大片的金色蔷薇花纹,将人衬的愈发芝兰玉树。
三千青丝被发冠高束,却并未盘起,反倒是如瀑散下,披落一肩。
待到谢予恩顺着黎苗的视线望去,恰好看见少年头上发冠精巧绝伦,贵重难言,便想起了那顶被黎苗精心安置在破败卧房中的发冠。
稍有不同之处,便是这顶发冠的苍龙似乎生动的多得多,可惜一头双身,张口吞珠便格外突兀,没了二龙戏珠的和谐,反倒多了丝诡异。
电光火石间,谢予恩忽然明白,这添作装饰的苍龙竟然是绯依的化形。
只见那少年抬手一挥,白雾乍起,发冠之上的绯依便扭动着身子活动起来。
少年掐指凝神,口中念念有词,不消多时,绯依便在水汽中化了形。
看起来似乎是二人术法修为不甚深厚,堪堪能化出人身蛇尾。
噘着嘴,环抱双臂,扭着蛇尾用肩头轻轻撞开正欲哄人的少年,赌气坐在供案上,来回摆动的蛇尾将案上的土块、供品通通扫落在地。
“什么破地方,年久失修,他们帘自己的‘祖宗’也不好好供奉着了?” 绯依忍不住阴阳怪气,盘盏跌落,嘴里还止不住嘟囔着抱怨,“都怪你拦着我不肯让我化形,说什么保存灵力,以待飞升,我可是上古异兽,开了灵智这样久,都还没能有一副自己喜欢的皮囊。”
视线落在两条蛇尾上,绯依怨气冲天。
“若是夫妻同时飞升,省去许多麻烦,不然光是情劫就得再历三世,我真舍不得啊,为了咱们的以后,你要忍忍才是啊。”
“可是说好了,明日大礼之上,你一定得动手了,不然拜了天地,三生石上就是那花妖的名字同你的在一处了!”正甩着头愤恨难平,三分生气,七分嗔怪,到底是撒娇沾了上风。
可就在少年迟钝的片刻,绯依却好似在恍惚一瞬间看明白了点什么,一双水光潋滟的丹凤眼闪过精光,“你不会是看那花妖离着飞升不过临门一脚的功夫,想着和她喜结良缘,平步青云吧!”
少年神色不变,动作熟稔得有些轻佻,轻轻拉下绯依紧紧环绕的藕臂,从前环抱住正生气的绯依,弯弯的笑眼中是能将人溺毙的温柔,朗声轻哄,“怎么会呢,你这冤家,这样编排我,是存心要怄死我吗?”
“总之,明日你若是敢半点不忍心,对那花妖不肯下死手,我便亲自生吞了她,再把你掳回天水洞,断了你羽化飞升的梦,一辈子伺候我这上古异兽!”
缠上少年精瘦躯壳的蛇尾径直指在他的太阳穴,仿佛只要少年稍有违逆,下一刻便能穿破人族菲薄的颅骨,在香火供奉的佛像前,血溅四方。
“好好好,我怎么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呢?莫说是三生石上你我二人的名字会并肩而立,便是千百年后,奈何桥上,也只会是你我同行。”
三言两语便哄得绯依心生欢喜,她在自己的天水洞孤寂太久,若非是他骄阳一般落入,她又怎会知道这凡尘之间的红尘滚滚。
何况少年人的允诺往往横亘生死,囊括了的是她们的以后!
没了不够信任的试探与警告,绯依的态度软和的像是火盆旁发起来的白胖面团,只消用手一戳,便是气泡噗噗松软的一片。
绯依小鸟依人地靠在少年胸膛,语气不无担忧地开口,“不过,除去那花妖和那老虎手里的三分之二的录山集,还有三分之一在何处啊?”
“在一只猫妖身上。”
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绯依瘪了瘪嘴,冷哼一声,对小妖精们的不屑一顾不加半点掩饰,同为妖兽,却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她绯依是上古异兽,浑身上下都是宝贝,可不想这样天生地养长起来的山鸡野怪,一无靠山背景,二无天赋,更没有寿命,“还真是掉进这样的贱皮子窝了。”
“没办法,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老和尚是声名远播的老好人,别管有没有那个能力,收罗了一院子的破落玩意儿,还把录山集一分为三,给了三只名不见经传的小妖怪,美名其曰护身符,要不是明日拜天地,花宁才会催动录山集同我结契,根本没有办法探得录山集的。”
“明日花妖结亲,那猫妖会回来吗?”
“这你放心,我收拢了不少小妖精,他们平素与花宁交好,说是老和尚带着猫妖云游已久,半月前花宁就已经递了口信,虽说老和尚不愿意花宁和我这样的捉妖人凑成姻缘,或许不愿意回来,但是那猫妖却是花妖一手拉扯养大的,二妖情意匪浅,必会归来相贺。”
绯依反复确认,少年不过是将这场热闹的婚礼当成是平步青云的踏板,什么容貌姣好的花妖,也不过是他算计筹划的一部分,自然眉开眼笑,还有闲情逸致打趣他,“都说老和尚云游到南边,偏偏遇上了村落妖物横行,还有魔族横叉一脚,想必也是你的手笔,便是老和尚有心乐颠颠的赶回来,也会叫你绊在山脚下吧?”
她同他走过了许多年,少年的手段,多少都知道。
狠辣,且不留后路,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少年不置可否地笑笑,眼下,他只需要身怀另外三分之一录山集的猫妖日夜兼程的赶回来,至于老和尚,也该寿终正寝了。
天家贵胄,意外得道,如今四方游历,端的是仙风道骨,占尽人间风流,他胃口不大,尚且吃不下如此的庞然巨物,可是老和尚手下的录山集,却是实打实地引着他动了心,这样积聚日月精华灵力充沛的宝物都能让三只无名小妖离得道成仙不过咫尺之遥,遑论他这样醉心修炼多年的人呢?
俊朗的眉眼中闪过志得意满的运筹帷幄。
如今串联在一处,她才恍然大悟。早就泛红的双眸,竟不自知地逼出泪珠滚落,尚带温存地划过谢予恩骨节分明的手,重重地砸落在泥塑的佛像金身上。
当年,老和尚已然知晓自己被困在村落,在劫难逃,魔族与妖族的势力绞在一处,一人一猫,身怀灵力,插翅难飞。
偏偏此时素霓山还传来花宁将要大婚的消息,何况同她成婚的还是个神仙后人。
桩桩件件,在最微妙的时候,搅混了素霓山,试图拨弄出声名远播的录山集。
是围剿,是针对素霓山的剿杀,只为了缴获录山集。
至于山精野怪视若珍宝的妖丹,不过是他们挽弓搭腕之下箭无虚发的证明。
毕竟,录山集本就是护身符,若是礼成,必然不会再对同床共枕之人设防。
没了自保之力,身怀录山集,无异于稚子怀金,行于闹市。
录山集又与素霓山息息相关,到时候,只怕不是生灵涂炭四个字能囊括的了的局面。
被捂住口鼻的黎苗恨不得扑上去生啖其血肉,周身毛发倒竖,若非谢予恩一力阻拦,只怕现下早就抓烂了两人,她没法忘记,惯会嬉笑的老和尚如何在线香骤断后仍盈着满脸笑意地要求她速回素霓山,也没法忘记老和尚如何在她脖子上系上这串丛丛簇簇的金银铃铛。
那串铃铛,是掩住黎苗身上灵力的结印,力量强大到能在妖神魔三族的结界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也一样强大到只有三块录山集合于一处方能解开。
可是老和尚没想到,她日夜兼程,磨烂了肉垫,回到素霓山,却照旧为时已晚。
颇有耐心的猎人千方百计设下的陷阱,被警惕的猎物隐约识破,提前触发的机关,差强人意地扣住了慌不择路的猎物,只留下一地蝇营狗苟,也留下她这样一尾漏网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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