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旧时旧人忆旧事(三)

黎苗如骤然投水的一尾漏网之鱼,在经历了数十年的干涸煎熬,终于可以在巧合汇聚的时间洪流中,义无反顾一头扎进名为真相湍急的激荡中,贪婪且疯狂地大口吞吐当年的细枝末节,如同灵丹妙药可活死人、肉白骨般,滋养近乎焦枯的血肉,得以偷得片刻的喘息。

而佛像之下,算无遗策的猎人们只差吹响最后冲锋的号角,全然在沾沾自喜,提前排演篝火旁的庆祝,围住唾手可得的猎物,瓜分他们罗网中笨拙的山精野怪。

黎苗忍不住自嘲,幽禁绯依数十年,用尽了浑身解数,都没能撬开这痴情异兽的嘴。

却在绯依最后的温存幻境中,阴差阳错地摸清了事情的大致走向。

她所有的推测猜想,都因为没有实证蒙上一层隐约的神秘面纱,即便心中千百种推测猜想,都不如直面过往,来得如此惊涛骇浪。

她想笑,笑这一切的得来全不费工夫,笑数十年来的煎熬在此刻有了微弱的松动,可身上的力气却也因为这样的冲击,被瞬间尽数抽干。

即便是她费劲力气想要扯动唇角,本应笑着的脸颊都如坠千斤,只能清楚地察觉到脸上冰凉湿润的一片。

漆黑的瞳孔骤然散大,堪堪盖住猩红的眼角,可因凝神颤动不休的鸦睫却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故作镇定的伪装。

心头气血涌动,竟生生从口中涌出一口血来,顺着莹白锋利的牙尖,滴滴答答砸落在满身浓密的绒毛。

洇红了谢予恩纤尘不染的银白素衣,不合时宜,却妖冶如花。

浓浓的血腥气在袅袅的熏香烟气中嘭然炸开,意料之外地与佛像脚下弥漫开来的血气搅在一处。

一神一猫压低了身形,视线却整整齐齐地越过佛像宽厚的肩膀,不偏不倚地落在正纠缠着的一人一蛇身上。

绯依妖妖调调地攀上少年挺拔的脖颈,在尽染绯红的耳畔呵气如兰,“官人,予我一点精血,偿你人间极乐。”

鳞片之下不同于世俗以为的冰凉黏腻,温暖得甚至有些干燥,蹭在丝滑的衣衫之上,试图将缥缈的情意绕成实质。

蛇尾缠上挺拔的躯干,佛像的金光投在重重叠叠的鳞片之上,映出一片妖冶的光,晃得人心神飘荡。

“佛像脚下,不好吧。”犹豫迟疑,可手却顺势虚虚搭在藕臂之上,推不开绯依半点。

“这,不是,更有意趣。”短短数字,被绯依用莹白的牙尖叼在红唇之上,碾成细碎的香气,尽数喷洒在少年人清俊的面庞。

话音未落,空旷静谧的大殿,响起“噗”的一声,尖尖的毒牙刺破脖颈上的青筋,随着少年人一生微不可闻的闷哼,似有若无的血腥气中,殷红的血色漫上泛着寒意的利齿。

不过须臾之间,绯依身上的鳞片尽退,化作层叠反复的衣裙,半遮半掩着两条白皙修长的腿,露出圆润可爱的粉嫩脚趾,不轻不重地摩挲着眼前不动如松的少年。

黎苗瞪圆了双瞳,谢予恩都不需看着,光是她骤然抬起的头,直愣愣地撞上自己的胸膛,便能知道黎苗有多震惊。

非礼勿视,最是端方清正的小神仙自觉垂下眼眸,视线正落在黎苗身上,看从来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女妖精,此时正高高拱起腰身,炸起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活像是朵正欲高飞的蒲公英。

在谢予恩看不见的地方,黎苗瞳神中的震惊近乎要淹没那白皙细腻的双腿。

谢予恩本是圈在黎苗身前的臂弯有了动作,骨节分明的手不着痕迹地上抬,遮住了那双震惊的眼睛,轻巧地笼住了黎苗整个猫头。

许是太过信任这位光风霁月的小神仙,未曾设防的黎苗忽然在活色生香之中,突然跌入黑暗,本能地迅速后撤,不假思索地妄图挣脱,却被谢予恩的胸膛严严实实地截断后路。

耳畔适时地响起谢予恩的声音,“不要轻举妄动。”

似晨钟暮鼓,敲散山间重重迷雾,黎苗乱成一团的疑惑,被谢予恩寥寥数语尽数驱散。

她倒是忘了,按照幻境中的时间,自己现在是灵力被困的狸猫,谢予恩却是神力尚未受损的神仙。

如今在绯依的幻境中,所有人事物只要是这场因果中的,都是保留最真实的模样,这是上古异兽独有的能耐。

可唯独谢予恩,从始至终,局外人罢了。是以神力依旧,身处环境之中,照样可以游离幻境以外。

不过是稍展神力,一神一妖便能隔空传声。

向来正经的谢予恩为了安抚已然绷成满弓的黎苗,竟也忍不住揶揄最荤素不忌的女妖精,“原来是银样镴枪头,光说不练的假把式,你这模样,如何教导山精野怪们渡情劫?”

一把子清朗的嗓子,没有半点男女之情的调侃,听上去也像是染上浅浅的笑意,胜过吹拂山涧的晨风,卷起凉丝丝的水汽,驱散了黎苗心中的茫然。

听出谢予恩话里没有恶意的揶揄,黎苗只觉身上的力气随着理智渐渐回笼,在眼前渗着光线的黑暗中,行云流水般翻了个白眼,长睫扫过谢予恩温暖干燥的掌心,连带着脸上冰凉的一片也尽数擦过。

没忍住冷笑出声,“我渡的情劫,比你打过的仗还要多。又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小丫头片子,演过**的戏码比我受的天雷还要多,还不至于为着这么点子不入流的微末手段乱了分寸。”

“那你慌什么?”

谢予恩只以为是黎苗嘴硬,不肯落了下风。

“虽说那男的还冷得像块冰,可绯依对着那么个木头,都要把自己烧成炭了,我有感而发不行吗?”

紧要关头,黎苗还是改不了嘴上半点不饶人的个性,语言粗鄙浅薄,却一针见血。

纵使是谢予恩也望着软成一滩的绯依,丧失了全部重心地挂靠在松柏一样挺拔板正的少年身上,一软一硬,仿佛彼此间设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隔断了全部的暧昧温存。

“……”

谢予恩自然知晓,即便绯依妖性难驯,兴致再高涨,连佛像在上,都是増趣添香的手段,可那少年明显心事重重,如何会在这样的关键时候分不清轻重缓急,摆明了即便是想追求刺激,也不会此时此地横生枝节。

虽说同样是妖兽的黎苗也妖妖调调、拿腔作态地调戏过自己,可他看得清楚,黎苗的望向自己的眼睛里亮得吓人,闪着股子能把自己压榨干净的精光。

表情再沉醉迷离,也掩不住那双盈水杏眸中的冷静清醒。

即便被人戳穿,脸上照旧万种风情,掩盖着肚子里百转千回的坏主意。

可当着矮人,不说短话。

谢予恩的那句“妖性难驯。”刚刚轻轻吐出一个“妖”字,就悬崖勒马,终究是结结实实地哽在喉咙,咽进肚里。

已经适应了眼前黑暗的黎苗,见谢予恩久久沉默,自顾自道:“当年拔除过的钉子都说,那男人不肯耗费修为,拖着绯依一直不曾化形,就是为了兵刃相接之际能多一重保障,二人屡屡争吵,都是这个缘故。”

隐去昼夜不休地拷打审问,黎苗的三言两语,是血肉酷刑重罚之下血淋淋的真相。

百思不得其解后,黎苗喃喃自语,“可是绯依在这种依托于现实的幻境中却能顺利化形,是什么缘故?”

沉默半晌,谢予恩闷闷开口,“你或许没见过,这是战场上法子,用将死之人的记忆幻化成形,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能以假乱真,专门用来惑人心智。倒不是多难破的法子,只是刀光剑影中,大多数都会惑于故旧,难以自拔,是以多用来拖延时间,贻误战机,大多阴毒。”

“幻境架构本就耗费颇巨,鲜少有人会用这样费力不讨好的法子,不过是因为兵刃相接之际,瞬息万变,放出来拖延时间的障眼法。”

默了默,黎苗道:“那绯依的幻境同你战场之上见过的有何不同?”

谢予恩的后半句,便是明着告诉黎苗,以绯依上古异兽的能耐,化形成阵的远远不止记忆,还有她的凭空想象。

“绯依是上古异兽,又有录山集的加持,只怕她的幻境,在原有记忆上最大程度的保留了每个人的修为境界,但是凭借想象,随心所欲安排人的选择,影响故事的走向。”

“怪不得。”没头没脑地嘲弄了句。

满头雾水的谢予恩忍不住追问,“怪不得什么?”

在谢予恩温热的掌心中,黎苗也没能忍住自己的白眼。

即便谢予恩有意拉开距离,却也没能挡住黎苗细细的睫毛扫过掌心,痒痒的。

扯着嘴角冷笑,黎苗不加半点掩饰地嘲弄,道:“只可惜,她是个蠢的,要不然也不至于给自己都安了一双梦寐以求的腿,却依旧没法子想象那男的动情时候的模样。”

剜肉剔骨诸般折磨,没能打断砸碎绯依的硬骨头。

黎苗此刻看着绯依的那一身百折不挠的硬骨头,尽数化成绕指柔,心头嘲弄恰似潮水起落,淹没百般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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