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父母，凡人血脉，为求得道，竟会泯灭良知。

谢予恩不是天真无知的孩童，他知晓这天下见不得人的角落中大抵挤满了蝇营狗苟。

可他仍旧无法坦然接受，高坐神坛之上的神仙会为了一己私欲，对着万千生灵痛下杀手。

祸根深种，始于当日。

反倒是被高高吊起的黎苗，感知到了头顶上谢予恩长长的一声叹息。

连头也无需回，便冷笑着讥讽：“瞧瞧，五十步笑百步呢，养尊处优、长命百岁的神仙子嗣，正为自己不是天生神仙而愤愤不平呐！”

牙缝中挤出来的字字句句，俱是欲生啖血肉的滔天恨意。

经此一遭，谢予恩自然知晓黎苗仇视神仙的原委，自己无意位列仙班，可他的存在本就是得了天道扶持好处的，得了便宜，又如何卖乖？是以被她冷嘲热讽也无力反驳。

幻境之中，他们二人能感知彼此存在，可是却对幻境束手无策。

谢予恩试图在结界内重聚神魂，几次三番的尝试都徒劳无功，倒是黎苗幽幽地打断了他的动作，“绯依用这处幻境，为的就是想看我无能为力，觉得这是对我的羞辱和凌虐，可惜了，我要是连她这种不入流的微末把戏也撑不过，那早在当日，就该灰飞烟灭了。您老还是省省自己那点子身娇肉贵的功夫吧，好好睁大眼睛看看你们天宫之上纤尘不染的神仙的体面。”

这样并不以取人性命为谋算的幻境，除了按部就班、一板一眼地走完全程，再无他法。

这也是惯会编织幻境的绯依，穷尽最后一点心血，为黎苗准备良久的大礼。

故而，哪怕黎苗手段再狠辣，谢予恩功法再浑厚，也只能眼睁睁瞧着当日血案，今又重现。

是以，曾在无数个日日夜夜，被黎苗反复咀嚼的痛苦，如今被绯依重新摔进锅中，烈火烹炸，就着新鲜的血液，激发最本味的苦涩。

多年难逃的困境，竟也会以旁观者的角度再度经历，黎苗的脸色难看得可怕。

而此时的院落中，宋峦也稍稍松开了桎梏黎苗真身的手，还不忘挖苦她：“你是最有修仙天赋的，假以时日，必能荣登天宫，未免到时候你我同朝，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如今时今日就了断干净。” 寥寥数语，自觉得道成仙已然是尘埃落定，素霓山中着三只山精野怪也不过只是洗干净了脖子就死的小玩应，随意捏在掌心中便能揉搓摆布。

多年执念终能得尝所愿，语气之中压不住的狷狂。

通身白衣照样看不出半点孤高之姿。

连带着绯依也添油加醋，“录山集于他俩而言，是安身立命的关键，于你而言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装饰，给了我的峦郎，他便能重塑一身神仙根骨，自然不必再汲汲营营苦修百年了！待到神功大成，我俩便能神仙眷侣，双宿双飞了。”

捕捉到了绯依的目的不过是情爱小事，狸猫开口道：“**凡胎若是飞升，十有**、十有**是以飞升之时的模样入天宫。”

放缓了挣扎的幅度，几近窒息中，语句破碎磕绊，可是语气里的因为贪生怕死而沾上的谄媚显露无疑。

宋峦不为所动，倒是勾得绯依登时便瞪大了双眼，她因为宋峦一句“不要空耗灵力。”拖到今时今日也未能完全化形。

如今再想幻化人形，同她心尖尖上的宋峦一同飞升，只怕是不能了。

可黎苗本就是山精野怪幻化人身，当年她的美貌也是名噪一时的，想来此刻开口，定然在化形之处颇有心得。

绯依只觉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做梦都想如花美眷，红袖添香，终能得偿所愿，这样巨大的诱惑摆在眼前，焉能不动心？

宋峦却狠狠地浇了她一盆冷水，“还是叫她先交出录山集，再吊着性命慢慢传授你化形之事。”

“不嘛，次次都是我迁就你，你知道的，我可不想拖着这两条尾巴同你做神仙眷侣。”俏丽的眉眼下，姿态照旧亲昵，可也多了几分不容怀疑的决绝。“何况，我都陪你走到屠戮同类这一步，你不会连我这点子小小的心愿也不肯成全吧？”

狸猫不再挣扎，她在二人的执念僵持中，瞅准的时机，抽冷子伸出爪子，照着宋峦的眼睛狠狠一抓，趁着他吃痛松手之际挣脱了钳制。

立时反应过来的绯依甩出蛇尾，试图卷住出逃的黎苗，却因为投鼠忌器，顾忌着正握住的两块录山集而施展不开。

黎苗看破绯依动作里的犹疑，顺势踩着正跌倒的宋峦绕在了绯依的身后。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着绯依的七寸狠狠拍了下去，上一刻还能摇头晃脑耀武扬威的绯依，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黎苗趁机去抢录山集，却不料宋峦此刻竟也顾不上捂住伤痕惨烈的眼睛扑上来。

一人，一蛇，一猫。

缠斗一处，难舍难分。

花宁与小老虎有心帮忙，却没有半点挪动的力气，只能干着急。

录山集与血肉之躯本就是相辅相成，强行活剥离体，不仅元气大伤，便是性命也垂垂危矣。

幸而绯依关心则乱，宋峦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对上厮杀出来的黎苗，沾不上半点便宜。

到底是礼貌叼着两块录山集，顺着红筹满覆、尽染鲜血的台阶滚落。

台阶之上，被暗算的宋峦捂着眼睛连连后退，唬得身上纠缠的绯依吓了一大跳，缠着肩头想要查看伤情。

回过神来的绯依轻蔑地嘲弄，“黎苗，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别说有这两个拖油瓶绊住你，就算是你修为不浅，可是被下了蚀功散的滋味不好受吧，撑到现在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何况你想以一具野猫的身子逃开这天罗地网，我且劝你省省力气，说不定我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吃准了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素霓山，生杀予夺不过是他俩动动手的事情，即便是录山集被暂时夺走，绯依也不觉慌乱。

自身难保的小老虎一瘸一拐地走上前，顶着硕大的脑袋想把狸猫护在身后，却被狸猫用爪子轻轻推开，小老虎呜呜着，委屈且不解。

黎苗咽下口中腥甜，小心翼翼地放下口中的录山集，方才开口回答，“绯依姑娘，你别着急上火啊！我这不是要借录山集一用，才能方便同你演示如何幻化人形。”

话音未落，黎苗便踏步躬身，算得上娇小的狸猫真身便迅速地膨胀，于筋骨碎裂声中，血肉重塑，转瞬间便是长身玉立的女子。

三千青丝散落，唯有通身霜色的衣衫，氤氲着淡淡的月华。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黎苗这般模样，这分明是修炼得道后方才有的。

就连谢予恩也大吃一惊，原来黎苗这样早就修成了神仙根骨。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绯依，“给你下了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用，你此番强行化形，只怕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只是心中却打起了鼓，黎苗成仙，是否登记造册过，倘若如此，戕害神仙的罪名追查下来，即便是宋峦父母俱是天神，也收拾不了这样的烂摊子。

可是谢予恩却看得明白，她将衣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往身后藏了藏，可洇出的血迹还是将衣袖尽数浸染。

黎苗竟然是在这样要命的紧要关头，强催真身化仙体，这样的杀鸡取卵涸泽而渔的举动，无异于百年功力聚一日，是对神魂巨大的消耗，任谁看了，都不是一笔划算的帐。

看不破其中关键的宋峦眼中不乏狠厉之色，只是眼下震撼更甚，“你竟然，竟然已经得道？那为何不上九霄，入天宫，位列仙班？”

论出身，他可是神仙血脉，而黎苗不过是只被老和尚收养的野猫。

他不懂自己追逐了那么久的东西，可黎苗却不曾放在心上。

“当然是自觉自己不配了，自认没有那个能耐是徒受香火。”

俯身拾起两块录山集，黎苗挑着眉，说话尖酸刻薄，字字句句恨不得戳烂了宋峦的心窝子。

伸手将录山集一块按在花宁胸前，一块按在小老虎额头，物归原主。

可是长时间的离体，再度融合也颇为困难。

黎苗的眼中不见半点埋怨，风风雨雨中一路走过的情谊，让她满是心疼。

虽说他俩修炼不怎么上心，可最是心思纯净，要不然素霓山也不会繁盛至此，只可惜遇人不淑。

花宁眼中满噙泪珠，嘶哑着嗓子苦涩开口，“对不起，是我害了素霓山。”

强撑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黎苗摇着头抚上花宁苍白的面庞，相对无言。

素霓山中，万千生灵，没有谁能轻飘飘的揭过。

打断几人长久的沉默，“素霓山别的都还一般，唯有血肉当真新鲜。”绯依刚刚吸尽了素霓山的灵魄，功法大增，对上已然成仙的黎苗，也丝毫不惧，何况还能用这样的手段狠狠戳心窝子，何乐而不为。

黎苗却置若罔闻般化出一条长鞭在手，拉开脚步，甩出的鞭尾划破寂寂长空，炸响一道清脆悠长的尾音。

“你自恃上古异兽，修为深厚，今日小妖我还请您不吝赐教。”

看破她不过是宋峦推在面前冲锋陷阵的，黎苗也没办法越过这样忠心耿耿的绯依同满肚子弯弯绕绕的宋峦纠缠。

干干脆脆正面迎敌，二人缠斗不休，恨不得酣战三天三夜，不过片刻，精心装扮的小院落便是断壁残垣，不堪入目。

黎苗也是走南闯北厮杀出来的个中好手，她自信能耗干绯依的力气。

绯依来不及消化的血肉翻涌，激烈的动作让她腹中翻江倒海，叫她躲闪不及。

偏偏黎苗身形灵活，她手里的那根鞭子三番两次缠上自己的脖颈，绯依被纠缠的有些失了理智，横冲直撞。

几百回合下来，绯依占不到丁点儿便宜之际，也看透黎苗有意拖延着自己，才忽然意识到是自己小觑了草莽出身的野猫。

再任由这样的局势发展下去，待到花宁他们彻底融合了录山集，那她与峦郎的计谋就得功亏一篑。

眯了眯精光的竖瞳，计上心来。

存心露出七寸，诱使黎苗放松警惕，眨眼间两条蛇尾便将花宁和小老虎卷起举在空中。

正狂喜之际，却见黎苗也纵身跃上台阶，一把扼住了宋峦的喉咙。

十指尖尖，几乎戳破宋峦正突突搏动的青色血管。

各有把柄，各有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