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戛然而止，铺天盖地的红绸灰飞烟灭，灯火通明转眼成了阴暗潮湿的水牢地洞。

层层叠叠的水帘遮挡，偌大的地洞中水位正迅速攀升。

不同于满头雾水的谢予恩，黎苗知道，绯依这个妖，狠就狠在连自己也骗。

明知道是宋峦在兵败如山倒的蹦催之际独自求生去了，却还是能骗自己他会找来援兵搭救自己。

绯依的记忆在一败涂地的关口，断得干净利落。

毕竟把花宁的死反复温习，无异于让黎苗锥心剜骨，痛不欲生，也就达到了她想要杀人诛心的目的。

是以，谢予恩在环境之中，仅仅看到了宋峦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在两妖相争的紧要关头，冲破结界扬长而去。

之后，便是巨大的白芒闪耀，绯依真身碎成千百段，浓重的血腥味道，几乎要将人溺死。

绯依妖死如灯灭，残存的灵力再支撑不住巨大的结界。

幻境成灰，万籁俱休。

不再是尘封多年的那个仓促且痛苦的夜，重回了此处暗无天日的水牢地洞。

哗啦啦的水声，拍在石壁上，激起水花无数。

骤然松开桎梏，黎苗被紧缚的真身登时翻落，谢予恩被囚在结界中的神魂来不及归于本位，本能地伸手却捞不到黎苗翻飞的裙角，只能咬紧牙关借着轻飘飘的神魂，穿过黎苗满身血污，希冀能在砸在地面之前，他因着强入结界的枯槁仙躯能够在此时追魂成形。

这样即便没有神力，也能用血肉之躯，挡住些许伤害。

潮湿的水汽裹挟着寒凉，无孔不入地钻进肌肤。

就在谢予恩拦在黎苗的身前时，二人蓦然对视。

他望进她那双本无悲无喜却陡然惊诧的双眸，看着她唇色如纸却嘶哑着伸出手，腕子上层层叠叠的银丝桌子，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不要~~”

黎苗心魔难除，以大开大合的招式，拿捏着众人的有所求，卷进形形色色许多人，但是她不知道谢予恩想要什么，或者说，她不信，谢予恩身居高位，无端被推上这样的风口浪尖，却心无杂念，别无所求。

未知的恐慌，让她下意识地觉得谢予恩所求之物，是她倾尽所有，也无法拿得出来的。

只是不待谢予恩反应，他便被一抹耀眼的流光由背后击中心口。

隔着谢予恩的澄澈神魂，黎苗眼睁睁看着绯依强占去的那块录山集，正以雷霆破空之势，正中他的心口。

绯依算无遗策，估摸好了大约位置，掐准了机会等着用录山集给此处的黎苗致命一击。

毕竟同出一源的录山集，天生的相生相克、相辅相成，自然不相上下，真对上，起码也要落个两败俱伤。

没有什么比素霓山中自相残杀更能让绯依觉得酣畅淋漓的快事了。

可她没算到的是，谢予恩成了她以命设局中的唯一变数，也为黎苗抗下了这样致命一击。

便是自诩看破绯依手段的黎苗也大惊失色，她自认为与谢予恩不过是因利而合，甚至即便有利益牵扯，能做到面和心不和，也是两个人各自憋着一口气后，所能维持的最体面的微妙平衡。

可她确实没能想到，与自己这样不对付的谢予恩，却仍旧能在这样生死关头，用最是孱弱的神魂为自己挡下来自录山集的重击。

生死不定。

录山集在触到谢予恩的瞬间，便好似烹油烈火，卷起的冲天火舌刹那中就吞没了他，也疯狂地舔舐着黎苗凌乱的衣裙。

顷刻之间，没顶的疼痛中，谢予恩四肢百骸如同铅注，却又似岩浆涌动，扬起的飞灰打着旋，寸寸腐蚀筋骨血肉。

修长的脖颈因着剧烈的疼痛而极度后仰，脉络分明青筋根根暴起，原本俊朗的眉宇，此刻却因疼痛搅作一团，两眦蜿蜒着爬满鲜红的血丝。

黎苗看着谢予恩原本近乎于透明的神魂，突然泛出血色，不顾一切地奋力拉住谢予恩的手腕。

那样轻盈澄澈的神魂，却只觉得炭火般的灼手。

只可惜，黎苗的挣扎，没能拉住飞速下坠的谢予恩，反而是在重重水帘中，与谢予恩一同砸进绿幽幽的水中。

砸出大片的水花，四散着扑落。

原本用来腐蚀绯依血肉之躯的池水，在二人跌落之际，便发出了“刺啦刺啦”的响动。

冷水倒灌进黎苗的耳鼻，本能的恐惧与慌张抽干了她的所有力气，扑腾着的手脚被轻松卸了力道。

软绵绵地伸出手，却在暗流汹涌的池水中，徒然无功。

最后一抹意识消散之际，隔着幽幽的池水，耳畔只依稀响着水沸腾翻滚的声音。

*

“醒了，醒了！”

“快把姜汤端过来！”

嘈杂混乱中，依稀能分辨出是山神与乐游神君在主持大局。

冰凉的水呛出口鼻，黎苗再睁眼便常住的破落屋子，密密麻麻围住了一圈稚嫩的面，还有个硕大的虎头，就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六神无主地撑着身子寻找谢予恩，却意外地摸到正躺在自己身侧的温热身体。

哭得抽抽搭搭的茶茶，故作坚强地抹去满脸泪痕，嘟囔着抱怨，“都说男女授受不亲，还非得把他挤在黎苗的床上。”

看着黎苗的视线盯着她身侧尚未苏醒的谢予恩，山神还以为是她觉得被冒犯了，只能陪着笑安抚道：“事发突然，也不敢贸然将你们挪动到别处，偏你这屋子就这么方寸的干净地方，万般无奈，只能把你们两个安置在一处了。”

结界破碎之际，地动山摇。

待到众人赶到，便是两人在血水中昏迷不醒，周身还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肉块无数，上覆鳞片，腥气冲天。

见多识广的乐游神君，也不过是仓促中匆匆一瞥，便在众人的疑惑中脱口而出，“肥遗，上古异兽，怎么会在素霓山？”

更值得一提的是，搬动二人时，颇有些尴尬，只因黎苗死命地抓着谢予恩的手腕，掰也掰不开，谢予恩更是老母鸡护崽子般将黎苗严严实实地笼在怀中。

不过，此刻众人却不约而同地回避了这一段，恨不得让这段只要传出去必然会轰动一时的花边轶事，当场烂在肚子里。

不然，莫说是黎苗本就恶名昭著的现状雪上加霜，就连向来洁身自好的谢予恩也得臭名远扬。

乐游神君眯着笑眼，弓着腰背，探着身子温声细语地同黎苗解释，“你俩不见了，我们找了大半日，直到你院子漫出水来，才在那地穴口寻到早就晕厥的你们。”

他没说的是，一众小神仙将三次神力使了个干干净净，连带着小妖精们也用尽浑身解数，还是没能在素霓山中找到他们二人的蛛丝马迹。

毕竟，战功赫赫的神仙将，于神魔摩擦不断的敏感时期，在风雨飘摇的素霓山中，竟然同声名狼藉的女妖精一同销声匿迹，哪怕是传出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远远好过其他风言风语，动摇人心。

天知道，他看到二人被泡在水中，虽说不省人事，却也性命无碍之际，顿觉天地宽阔，心口大石才算安稳落地。

大段的解释，落在黎苗耳朵里，却如飞虫翁鸣，无端惹得她心烦。

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旁烧得脸颊通红的谢予恩，她的杏眸中猛然燃起了一抹难掩兴奋的精光，双颊攀上因激动而充血的飞霞。

也就在众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黎苗的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半点儿预兆的地按在了谢予恩的心口处，甚至还得寸进尺般，顺着衣襟摸上他因为过度灼热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挤了一屋子的人，此时却都鸦雀无声，只剩下黎苗腕子上的银镯子，照旧响个没完。

这样的举动，好似晴天霹雳，登时将在场诸人都劈了个外焦里嫩，一时间都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坐在床边最是跳脱的茶茶，脱口而出便是哀嚎，“黎苗，你放了他吧，禽兽啊你是，再急色，好歹也等他退了烧啊！”

情绪激动得几乎要将碗中的姜汤洒出来，一句话，让早就呆若木鸡的众人越发尴尬起来，眼神飘忽，根本不敢往床帏中看。

还是小老虎最先回过神来，张开血盆大口，却收着力道，一口咬住黎苗妄图继续为非作歹的手。

铜铃般瞪大的双眼，在呜呜咽咽的低吼中，吊着威风凛凛的模样，佯做凶狠地警示黎苗。

逐渐缓过劲的乐游神君张罗着让众人散了，嘴里还冠冕堂皇地安顿着众人，“神力空耗，须得上表陈情，方能再有丹药补给，丹药一日不服，神力一日不复，都上些心。”

山神也紧随其后，摆着手叫小妖精们各自散了，“快去温书，今日诸事烦扰，耽误许多，莫要荒废学业，惹得她又疾言厉色，没个好脾气。”

说罢，眼神意有所指地瞄了瞄正欲对谢予恩上下其手的黎苗，假借她的“虎”威，来壮自己这尾“老狐狸”的威风。

就连捧着姜汤怔忡的茶茶也一样被连推带拥地送出门外，美名其曰“顺带帮着乐游神君与谢小仙君的奏表一并写出。”

就这样，上一刻还挤得人满为患的破落屋子，此刻只剩了勉强撑着局面的乐游神君与山神面面相觑，望着正硬掰虎牙的黎苗不知如何是好。

黎苗是个犟脾气，小老虎有过之而无不及，床上两人一虎，乱成一团。

看着眼前景象，终究是共事多年，山神忍不住为黎苗找补，尴尬地干笑了两声，斟酌着用词，想让她出离怪异的举止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应该是，应该是蛇本性|淫|乱。”磕磕绊绊地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了一个听上去顺理成章的借口。

就连乐游神君也底气不足地接住山神的话茬，为这样拙劣的借口润色，“是了，他们二人被迷了心智，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只可惜，黎苗似乎不怎么给面子，望着谢予恩正规律起伏的胸膛，好似色中饿鬼，恨不能立时便上下其手。

幸亏小老虎欺身上床，半个身子都要压在黎苗身上，混战不休，方能堪堪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