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色的光晕骤然四散开来,轻轻地铺陈,温和柔软,一如花宁。
黎苗那身比霜还冷的衣衫之上,此刻却均匀地染上一层温暖的蔷薇色,可她却只觉得如坠冰窟。
只因为她知道,花宁这算是用性命为录山集加持了一层再不能融合的术法,生死不破。
拼死一搏的困兽犹斗,换来的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般的昙花一现。
巨大的蔷薇真身转瞬间便黯淡了所有光芒,映红天空的蔷薇色终究没能破开焰火青烟的层叠阴霾。
大红色的喜服早就在来来回回的拉扯中脱了金线,丛丛簇簇挤在一处盛放的大片花朵,恰如此刻的花宁,容颜依旧,却也狼狈不堪。
宋峦的手触上自己尚未结痂的眼角血痕,眼底漫上肃杀戾气。
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身后妄想挟持自己破局的黎苗掀翻在地,咬牙切齿地道:“你这狸猫,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枉费我这样大费周章设局谋算,眼下,竟然会被你们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妖精摆了一道,功亏一篑。”
一块有价值,但却不能为升仙提供半点便宜的法宝,在宋峦眼里,只怕比废物还不如。
绯依衔着从小老虎身上抢来的录山集,小心翼翼地爬至浑身阴郁的宋峦脚边。
此刻的录山集叼在嘴里,比山芋还要烫手。
她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望着此刻在院落中正狼狈倒伏的三只小妖精,神志不清的小老虎,贼心不死的黎苗,拼死挣扎的花宁,宋峦一脚踩上华贵精致的喜服,似笑非笑的脸上满是掺杂鄙夷的滔天恨意。
“黎苗,蚍蜉撼树,我既然敢这样算计你们,自然是有我保命的法子。”
说罢,若有似无地抬了抬眼皮,在悠悠苍天之下,肆无忌惮地讥笑小妖精们的不自量力。
滚滚天雷接连劈下,即便黎苗肉身飞升,也照旧难抵。
黎苗没了一争之力,对宋峦的性命再无威胁,天雷气势渐退,只剩下零零散散的雷声翁鸣散落,像是对她**裸、明晃晃的嘲笑。
早就在天雷中完全脱离的黎苗,此刻也顾不上许多,摇摇晃晃地强撑起身子,脚步虚浮,踉跄着一把抱住早就摇摇欲坠的花宁。
花宁却勉力咽下喉间腥甜的血,扯着嘴角笑得苦涩勉强。
目光却直直地看着早就被天雷劈得没有半点招架之力的黎苗,纤细的手异常坚定地托起那卷小小的录山集,任由它在自己掌心泛出幽幽的蔷薇花色。
“山中万千精灵,皆因我一己私欲枉送性命,实乃我的罪过,无需立碑安葬,也省去诸多繁琐。”山中精怪都是一同长大,素日里虽有摩擦口舌,却也热闹熟稔。花宁自觉罪孽深重,心头苦涩难言。
黎苗搂着逐渐失温却仍旧温柔的花宁,泪如雨下,无力回天的挫败感让她早就迷了心智,只能含混不清地哭嚎,“我不该走那么远的,不该留你们两个守山的。”
走过的万里河山,此刻都成了不曾回头的无形枷锁,“咔哒”一声,扣住了一抹曾经肆意飘逸过的风。
摇着头气若游丝,口中的鲜血大口的涌出,“全是我一人过错,又与你何干呢?”
“可是,可是你不要死好不好,不要只留我和小老虎好不好。他最听你的话,你走了,我怎么办,他又怎么办呢?”
连日不要命的奔波,今日又鏖战天雷,黎苗咬着牙不曾有过半步退缩,可此刻却惊慌失措的像个在汹涌人潮中无意走失的稚子幼而儿,字句颤抖破碎。
黎苗走走停停的许多年,天地广阔,脚下均是四通八达的路,可此次此刻,甚至难有立锥之地。
“真好,还能看见你化形的样子,我屋子里给你备下的簪环首饰,总不算没有用武之地了。”看着脸皱成苦瓜的黎苗,花宁还吊着一口气同她玩笑。
黎苗怎么会不知道呢,因为她与小老虎迟迟不肯化形,花宁见天的搜罗宝贝,只等着他俩化形后便从上到下地打扮起来,想把本来流浪漂泊的一猫一虎,好好的再养一遍。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化形之日,竟然会是这样的境况。
花宁握着录山集的手缓缓抬起,却只能碰到黎苗被天雷劈得干枯焦黄的发丝,几欲垂落,黎苗紧握着那双近乎没什么温度的纤纤素手,看着她噙着泪珠的那么一双含情目,蹙着眉头幽幽地看向同样伤势不轻的小老虎,满是遗憾愧疚,“只可惜看不到他的了。”
滴答淌血的指尖,抚上花宁色如白纸的脸颊,黎苗抖如筛糠,“你能看到的,你能的。” “他还心心念念等你给他起名字呢,你不是说有了名字,才会有羁绊。”
越发虚弱的声音,轻飘飘地好像来一阵风就能被吹个烟消云散。
“怎么会不给他起名字呢,记得告诉他,他守了我那样多年,我早就把他的名字给取好了,林珺,山林中的百兽之王,威风凛凛又好听。”
涕泗横流中,黎苗再握不住花宁的手,虚弱的灵力甚至维持不住她的化形。
黎苗发了狠的强抽灵力,疯狂地顺着花宁的眉心注入,却好似石沉大海,没有半点起色。
早就七零八落的满头钗环,在花宁的微微摇头中,响动不休,“黎苗、黎苗,别、别白费力气了,用这块录山集保住性命,留待、留待后来。”
素来温良的花宁,在生死垂危之际,也只是想保住黎苗与林珺的性命。
黎苗的怀中,轻飘飘地没了重量。
回光返照般亮起的蔷薇光晕,熄灭了最后丁儿点的光,彻底融进了那块小小的录山集。
上穷碧落下黄泉,再无花宁。
至于宋峦,冷眼看着花宁魂归离恨,看着黎苗失魂落魄地捧住那块蔷薇色的录山集。
彻底认清了自己纵横谋划的大好局面,终于被这几颗粪坑里的石头给搅和了个稀巴烂。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声线没什么起伏地冷冷安排,“绯依,送这两个没什么用处的玩应上路吧,也好全了她们一番情谊。”顿了顿,看见绯依因为含着小老虎身上的那块录山集而不得不直愣着毒牙的模样,嘴角勾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补了一句,“至于这块没什么用的录山集,你就吞进肚子里补身体吧。”
绯依也没想到局面会闹到这样不可掌控的地步,却依旧乖乖听宋峦的话将录山集一口咽下。
有了这样的法宝加持,本就不可小觑的蛇身霎时膨胀数倍,几乎要顶破谢予恩所在的结界。
看着结界中好似被抽干魂魄的黎苗,谢予恩心中打得担心不言而喻,可正被迫重历过往的黎苗却出离冷静,甚至有些冷漠。
就那样不发一言地看着绯依两条蛇尾分别卷起,想要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绞死当年的林珺与自己。
谢予恩满心担忧,忍不住出声劝她,“别看了,都过去了。”
说完,也知道自己的安慰匮乏且苍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谁知冷静看完全程的黎苗,此刻却出人意料的开口,罕见地同谢予恩提起了当年,“当年花宁曾说,等我们化形之日,会为我们大摆宴席,流水席三天三夜。”故作镇定的语气稀松平常的像是在问谢予恩吃饭了没,“可谁能想到,我化形之后吃的第一口东西,是她用神魂凝出的录山集。”
甚至来不及震惊黎苗话里的意思,谢予恩就眼睁睁看着当时的黎苗,将尚存着花宁温度的录山集学着绯依的样子,吞进肚子,可眼眸中翻涌着的滔天恨意,几乎要瞪出瞳神,凝成实质。
谢予恩没想到素霓山最后的性命竟会是以这样惨烈的形式延续。
莫说是谢予恩,便是绯依与宋峦,也照旧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此时结界中缠斗的一蛇一猫,各有录山集的加持,但黎苗本就已化仙身,更有花宁的灵力相护,绯依不可避免地落了下风。
内里虚耗,却被录山集撑起,黎苗出手狠辣,招招致命。
素手为刃,将绯依满覆鳞片的蛇身,在转眼间便割了个血肉翻飞。
绯依吃痛,松开蛇尾,可巨大的冲力还是将黎苗与林珺甩了出去。
凝气在手,恰是红缨长枪,寒气逼人。
黎苗单手挽了个干净的枪花,足尖轻点,纵身飞出,长枪一横,便将被甩飞的林珺轻巧拦住,反手利落地扛在肩上。
三千青丝如瀑,被枪风扬起,恍如从地府刀山火海中爬出,早就杀红了眼的女罗刹。
枪出如龙,势不可挡。
数招下来,绯依颓势尽显。
胜败逆转,宋峦看着眼珠猩红的黎苗,自知事情不妙。
有心同绯依一同离开,可黎苗此刻早就一枪扎在她身上,若不是绯依机灵,闪身躲开,此刻那红影长枪早就扎烂了她的七寸。
曾经的自己就这样愣头青一样的横冲直撞,不得章法,却也靠着凶悍的攻势狠狠压着绯依打。
黎苗忽然想起当日惩处叛徒小妖,谢予恩却处处手下留情,不肯伤其性命,此刻却能看着自己杀心横溢而一言不发,忍不住开口,“谢仙君,怎么不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劝浪子回头是岸的戏码,不也是你们神仙骨子里就喜欢的救风尘吗?。”
哪曾想,黎苗一直觉得与自己不对付的谢予恩却郑重其事地开口, “飞升神仙,是突破了生老病死的凡尘,却也自负上仁爱温良的枷锁。”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当年往事,你纵使手段偏激,可本心无错。”
恰似山中白雾缭绕,却有古寺晨钟骤响,此时此刻,黎苗的耳中只回荡“无错”二字,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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