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蛊慢吞吞地探出头来，却只看到黎苗满脸的无所谓，“你们仙家用什么手段犯不着同我一介无名小妖报备，这问心蛊受了你的精血，已然认主，便送你了。”

黎苗面上云淡风轻，可是心口却疼得要滴血。

这蛊虫本就是她用来测试小妖精们的，方便她考核众精怪的私欲。

眼下却三言两语送了人，偏偏还得端出一副无所谓的慷慨大方来。

撇下捧着问心蛊、呆在原地的谢予恩，黎苗抬脚就踏进了屋，在木门吱呀声中，糊了一半的窗纸哗哗作响。

对着眼前门窗紧闭，寒风之中，谢予恩托着赖在掌心的问心蛊，看它吃饱喝足蜷成一团蹭着掌心沉沉睡去，自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冬日的暖阳将谢予恩挺拔的身形投在描着蔷薇的窗纸上。

望着仅有一纸之隔的小神仙，黎苗背对着满殿神佛，脸色冷得如同刚从深井里捞上来的水鬼，湿漉漉、水淋淋浸着透骨的寒气。

谢予恩几次三番的试探，让黎苗本就惴惴不安的心陡然提起。

直到他略显拖沓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小院中，黎苗方才浅浅松了口气。

回身望着满殿神佛，眉眼低垂，神态虔诚。

双手合十抵于额前。

心事万千，难说一二。

供案之下，蒲团之上，是小老虎林珺正酣睡。

毛茸茸的大爪子露着粉嘟嘟的肉垫，捂住了漆黑如墨的眸子。

黎苗蹲下身子，掐出一道诀，泛着蔷薇色的灵气便从指尖倾泻，如同汩汩溪水，注在它白额之上的“王”字。

睡梦中的小老虎嘤咛着翻了个身，露出油光水滑的肚皮来。

忍不住胡噜了一把，黎苗自言自语道：“谢予恩几次三番的试探，十有**就是天上的意思。他们要的又是什么呢？”

她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半日神仙，虽说从她手底下调教出不少的小神仙，但对于运转多年的天宫来说，这些新近飞升的小神仙，终究都是些初来乍到的生瓜蛋子。

即便有两个能力卓尔不凡的晋升速度之快令外界咂舌，却也不过是掌管一些文书的闲职，天宫之上的秘辛是半点都也摸不到。

何况，人家还巴巴地往兰木扶疏送进了个谢予恩，实在叫黎苗摸不着头脑。

既然如此，就别怪她不择手段，谁叫远水解不了近渴。

本就打算要把蠢蠢欲动的谢予恩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起来，趁机捞点油水也无可厚非。

总不能叫她守着个位高权重脸皮还薄的小神仙，却半点实打实的好处也摸不到吧。

“谢予恩，得罪了。”

丹唇轻启，这六个字湮灭在袅袅的烟火中。

心中有了盘算的黎苗，在神佛前跪了一夜，清晨梳妆都格外神清气爽，平素里最讨厌反复琐碎的铃铛腰链今日系起来也得心应手。

腰肢柔软，铃音清脆。

施施然到了学堂，在郎朗书声中考校了昨日课业，足足两大章的长篇大论，背得小妖精们一个个愁眉苦脸。

握着手中的竹简，踌躇着不肯上前，却被黎苗一个眼刀飞过，战战兢兢却也速度飞快地在她面前站定。

没了问心蛊，黎苗也不好投机取巧，只能歪坐在案前，指尖绕着洁白如玉的素瓷沿，一圈圈漫无目的地转着，守着小妖精们一字一句磕磕绊绊地背诵。

稍有差池，原本闭目假寐的黎苗立时便瞪起眼来。

当真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听着小妖精们恨不得把嘴里咬得血肉模糊，也没能利落地顺下全文，绕得黎苗好似听了一日的紧箍咒，太阳穴跳得突突突。

张嘴便是：“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茬，你们的前辈都是背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你们倒好，吭哧瘪肚，错字连篇。”

将手中的竹简随手掷在长案上，鬓边金银铃铛穿成的流苏累垂可爱，挂在耳畔叮当作响。

平日里最掐尖要强的黄牛精牧川，背起来也吭吃瘪肚，遇到不甚熟悉的地方，干脆囫囵着咬字，黏黏乎乎像是团浆糊。

惹得黎苗抱着肩膀，斜睨着他道：“怎么，你一个吃草的想荤腥了？是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了，提前适应哑巴怎么说话？听听你自己叽里嘟噜背得是什么东西！”

众精怪鸦雀无声，大气也不敢喘，这两篇原是前日的课业，只因为兰木扶疏骤然来了谢予恩一行神仙，上下大小皆有松懈。

是以此时黎苗兴师问罪，他们恨不得将脑袋深深扎进泥土，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拎出来迎春报喜。

黎苗满腹郁气发作，连带着音调也拔高：“这时候想把脑袋塞｜裤｜裆｜里了？早干嘛去了？我看是把你们惯坏了，这两日忙着安顿神仙，你们也就懈怠了，这样还想飞升神仙？趁早给我滚蛋！”

吓得小妖精们抖如筛糠，汗如雨下，硬生生在寒风凛冽中汗湿胸背，书声朗朗，响彻学堂。

折腾了一上午，黎苗堪堪将所有精怪的课业过了一遍，眉眼之间浅浅有了些笑意。

毕竟还是有沧海遗珠的，有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甚至看起来有些怯懦的山茶姑娘，唤作段彤，虽说声如蚊讷，却能一字不差、一字不落地通篇背诵。

两相对比，便知她是下了功夫的。

黎苗正想夸夸段彤，毕竟打了众精怪狠狠的一耳光，自然也要瞅准时机，往最乖巧的学生嘴里塞一颗足够动人心弦的蜜枣。

只是不待黎苗开口，反而是段彤的脸色瞬间涨红，嗫喏道：“师父，我、我想请教您一个、一个问题。”

眼神扫过正瞪圆了眼睛等着看热闹的小妖精们，黎苗知道这绝非是段彤的不解之处，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十有**是段彤人微言轻，平素乖巧懂事得过了头，被心思歪了的给拿捏了。

越发散漫起来，靠上身侧满绣花草鸟兽的软枕，黎苗眼皮也不肯抬，染得通红的丹蔻绕着金线穿就的铃铛，一圈圈的把玩。

听不出喜怒地懒懒开口，“说吧。”

得了应允的段彤方才揪着身侧的衣裳，从嗓子眼里挤出：“师父您前两日讲立天之道，以定人也。这话不假，却也不必循规蹈矩，各有各的天地。”

黎苗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如愿听到了段彤接下来的话，“若如师父所言，那之后的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岂不是自相矛盾，我倒觉得，这几句，想来是顺而昌，逆而亡，循规蹈矩，方能长久。”

讲经不同于老学究，黎苗的话通俗易懂得多，可却也粗俗露骨，“游鱼成龙，草化灵智，仙童长寿。其中机缘是不可多得，却也未必是一味顺从，不然游鱼果腹，草化灰烬，仙童坐化，了无意趣。”

偶然冷风吹过，荡起黎苗满身铃声清脆。

段彤眼神懵懂，一时半会儿还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可黎苗已经换上了那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模样，道“一个猴一个拴法，你且慢慢领会吧。”

说着，直起身来，将落在颈前的流苏甩到发后，腰肢扭动，其间的铃铛响声清脆，少不得敲打小妖精们一番，“这些东西理解还在其次，先都给我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别顺着干粮拉出去。得道成仙自然最好，可别在我这兰木扶疏坏了德行，到时候我撕破你们的脸面，可别埋怨是我不给你们留着应有的体面！”

这茬里的可造之材已然隐隐崭露头角，有些路是必经之路，引路可以，却没有保驾护航的道理。

谁的天地，都得自己去打。

正好抽个空去看看谢予恩，最好能寻个借口将他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省得他坏了自己好事。

牧川却拦住她，“师父，谢仙家卯时二刻不到，就亲自送来了一封书信，说是等您心情好时再递给您。”

说着，眼神不住地往信封上瞟。

牧川惯会察言观色，颇得一众小精怪的追捧。

他深知黎苗是个记仇但是忘性实在大的人，她的睚眦必报一大部分原因是若不是当场报复，扭过脸，她就忘了这事儿了。

所以即便课业不过关，他也能大着胆子同黎苗玩笑。

却不承想，黎苗佯装纳罕，皱起入鬓长眉，拖长了音调，突出个不咸不淡的“哦~？”

连带着其他小妖精们都抻长了脖子等她拆信，毕竟光风霁月的小神仙给声名狼藉的女妖精留书一封，难不成是他俩之间别有一番情趣？

怎么听、怎么想都香艳劲爆。

牧川是个泼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当即满脸堆笑凑上前来：“师父，虽说古籍心法你能倒背如流，可要看这信却也不容易。”

眼见黎苗不肯搭茬，牧川得寸进尺，嬉笑道：“师父，不如我给您读？”

黎苗掂着手上的信封，嘴角扯出笑来，眉眼间却看不到半点笑意，“看看，连你这样用心苦读的，都知道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这谢仙家还偏偏给我留封信，可怎么办啊？”

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如同春水泄闸，激得凑热闹的小妖精们一个激灵。

“既然你们不肯收心学习，我倒是无所谓做个恶人，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今天查的这两篇，各抄录二十份，晚饭前都要交上来，我亲自查。”

黎苗辅导修仙向来严苛，可这样繁重的课业却也少见，就算小妖精们把笔擦出火星来，也未必能按时交上。

说罢，便在一片载道怨声中，响着铃声阵阵，飘飘然找山神去了，看看谢予恩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变定基。摘自《阴符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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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传道授业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