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碾过了夏含溪的不情愿,像春晨里不肯停歇的钟摆,滴答声里藏着谁也拦不住的仓促。清晨的小屋里飘着剩饭的油味,吴砚卿把昨晚剩下的饭菜倒进铁锅,翻炒时铲子碰撞锅底的声响格外刺耳。“做多了浪费,随便吃点。” 他说着,自己先扒拉了半碗,含溪坐在对面,看着碗里混着剩菜和米粒的饭,暖黄的晨光从窗缝钻进来,很暖,却照不进含溪心里,她戳了几下,终究只吃了几口。
吴建豪推门进来时,含溪正盯着墙上的日历发呆。明明是该好好告别的时刻,偏要插进一个外人,像一碗清汤里落了粒沙,硌得她心里发慌。她没说话,只是默默跟在他们身后,走在林阳的街头。
春天已过了小半,可街边没多少绿意,只有太阳是暖的,风是轻的,却吹不散空气里的滞重。为了能进站送他,他们绕了远路:从火车站后面的另一条街,爬上架在街上空的铁桥,沿着铁轨往站台走。铁轨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银光,像条冰冷的带子,一头和别的铁轨交缠着,一头通向看不见的远方。铁轨两边的杂草里,偶尔有星星点点的野花在风里摇曳,细弱得像随时会被吹断。
砚卿背着单肩包,手里提着那个灰色手提包,和吴建豪走在前面,低声说着什么。含溪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踩着铁轨缝隙里的碎石,每一步都觉得沉。男人们的话题她插不上嘴,那些关于工作、前途的谋划,像隔着层毛玻璃,模糊又遥远。可她能感觉到那份藏在低沉里的伤感 —— 砚卿频频回头看她时眼里的怜惜和探寻,吴建豪偶尔叹气的停顿,连风里都裹着说不清的酸楚。
直到火车鸣笛催着发车,他都没跟她说上一句像样的话。没有拥抱,没有叮嘱,甚至连像样的对视都没有。吴建豪拍着他的肩膀说 “到了报平安”,他笑着应着,转身扒住车窗时,才朝她扬了扬手:“安定了就打电话。”
含溪站在月台上,看着他的脸被车窗框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她拼命眨着眼睛,把涌上来的泪憋回去,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挥了挥手。火车开动的瞬间,他的身影跟着往后退,越来越小,最后缩成铁轨尽头的一个黑点,被刺眼的阳光吞了进去。
和吴建豪分道后,含溪才敢在街角停下。风突然就凉了,心里的悲切、不甘、还有说不清的委屈,像涨潮的水,一下子漫过了胸口。她蹲在路边,看着来往的车碾过尘土,白居易那首《潜别离》突然撞进脑海:“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满是灰的鞋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很快又被风晒干。
接下来的日子像泡在温水里的棉花,沉重又无力。含溪在分娩室实习,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发闷,助产士们脚步匆匆,每一声婴儿的啼哭都带着鲜活的重量,可这些都落不到她心上。她成了最沉默的实习生,跟着同学换床单、给产妇量体温量血压,那些需要上手的实操轮不到她 —— 进修的助产士攥着机会不放,带教老师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只是摇摇头。上班时她盯着墙上的钟盼下班,下班回了寝室,看着室友和男友谈笑时红扑扑的脸,她只能躲进蚊帐,打开哥哥送的小收音机。辛晓琪的《味道》从电流里钻出来:“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 周冰倩的《真的好想你》接上来,歌声缠缠绵绵,她的眼泪就跟着无声无息地淌,把枕巾洇出一小片湿痕。
四月初的一个下午,分娩室里突然传来老师的喊声:“夏含溪!电话!”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几乎是跑着冲向电话机旁,抓起话筒的手抖得厉害,“喂……” 尾音都在发颤。
“喂,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砚卿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像砂纸轻轻磨过心尖,熟悉得让她鼻子一酸。
“我知道……” 她咬着嘴唇,才没让哭腔露出来。
“我在同学这儿,地址给你,帮我把毕业证和学位证寄过来。” 他的声音很急,“刚从东海回来,忙着呢,会写信给你。抓紧寄,急要!”
旁边有护士走过,含溪不敢多说,飞快记下地址,挂电话时手指都在抖。放下话筒的瞬间,心里空落落的,可又有种奇异的踏实 —— 他还在,他还记得找她。
第二天中午,她跑到附院外天桥下的小邮局,把毕业证和学位证仔细,塞进特快专递的信封。看着工作人员在单子上盖章,她长长舒了口气,像卸下了什么重担。
从那天起,她成了报刊收发室和班主任办公室的常客。每次经过附院大门,都要在报刊收发室询问,总盼着能看到写着她名字的信封。每天下午打开水,都要绕路回学校,敲开班主任周琼老师的门,红着脸问:“周老师,有我的信吗?”
四月中旬的黄昏,周老师的办公室里飘着淡淡的墨香。她手里捏着一叠信,抬头看见夏含溪,眼神里带着点审视:“你谈朋友了?渚州寄来的信。以前听同学说,我还不信。他工作了吧?跟社会上的人来往,要小心。”
含溪的脸 “唰” 地红了,局促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周老师迟疑地从信堆里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了过来。
她几乎是抢过信封,转身就往操场跑。晚风吹过草坪,带着青草的气息,她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指尖颤抖着撕开信封,黑色的字迹跃入眼帘 —— 不算好看,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
含溪:
你好!
当我离开的时候,那双明亮的眼睛,
脉脉含情,泪水莹莹。
有谁能告诉我,它们现在的情景?
对我可有思念之情。
你可曾记得,
惜别时我的忧伤?
你可曾想到,
他日相见时我激动的心情?
你在推算着日月时辰,
哀叹度日如生,
还是在托心事于飞鸟、清风?
啊,幸福的相思呀,
为什么要在这离愁别苦之中,
用甜蜜的幻觉来欺骗我悲伤的心灵
-----卡布斯
林阳此时应是繁花似锦,处处洋溢着春的温柔与生机吧。可在渚州,夏日已早早携着炽热来临,烈日高悬,酷热难耐。本应是我们携手漫步在烂漫春光里,共享美好的时节,如今我却孤身一人漂泊在这陌生异乡,为寻一份工作在烈日下四处奔波;而你,在他人沉浸于恋爱甜蜜时,只能独自一人,默默思念着远方的我。
自火车站分别后,白昼里,与对面座位的陌生人交谈,倒也能勉强打发时光。可当夜幕低垂,你的脸庞、你的身影,便如烙印般,不停地在我眼前浮现,怎么也挥之不去。
起初,我满怀期待奔赴渚州,本想着投奔A同学,可世事难料,他出了状况,已不在那里,计划瞬间落空。后来听闻东海机会多,我又奔赴东海,接触到一份海上贸易的工作。怎奈当时正逢国家大力打击走私活动,那工作环境危机四伏,置身其中,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仿佛在大海中飘摇,随时可能被吞噬。无奈之下,我又折返渚州,好在寻得一家与我专业相关的公司,暂且有了安身之所。
我是如此地想念你。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只要瞥见身材与你相仿之人,我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忍不住多看几眼,满心期待着奇迹发生,幻想你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有一回,我痴痴地盯着一个与你极为相像的女孩,看得太过入神,竟被她骂作 “神经病” 。
亲爱的,你独自一人,一定要保重身体,万事多加小心,注意安全。愿你一切安好!
砚卿
1997年4月18日
含溪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眼泪一滴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字迹。原来他也在想她,原来他过得那样难。
回到寝室,她趴叠成方块的被子上写信,眼泪时不时滴在信纸上,晕出小小的水痕。
砚卿
你好!
那天,你走了,我的心也跟着被你一并带走了。从火车站送你离开的那一刻起,胸腔里就像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疼。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失去了色彩,曾经觉得鲜活的世界变得黯淡无光,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半分兴致。白日里盼着天黑,总想着能赶紧睡过去,或许这样就能快些熬到第二天。
可夜晚才是最难熬的,听着同学和男友聊天时的笑声,我只能独自蜷缩在床上想你,想哭却哭不出来哽得慌。有好几次,我明明在梦里见到你回来了,你笑着朝我走来,我满心欢喜奔向你,醒来却只剩满室寂静。惆怅像潮水般将我淹没,只能一遍遍回想梦里你模糊的样子,努力记住你嘴角的弧度。
写着写着,不禁泪水溢满了眼眶。稍稍平复一下心绪继续写到:
前几天我被一件事吓得不轻。这个月的例假迟迟没来,我心里像揣着块石头惴惴不安。只能自己偷偷担心,万一真的怀孕了,我该怎么办?一个人怎么去面对这一切?后来偷偷买了试纸检测,看到结果的那一刻,我才腿软地靠在墙上,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原来是虚惊一场。可直到现在,我只要想起当时的恐惧,手脚还是会发凉。你说,要是那天的结果不是这样,我该怎么办呢?我马上去儿科实习了,以后你打这个电话:********
夏含溪
1998年4月22日
信封投进邮筒时,晚风正吹着附院的白杨树,叶子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说想念。而林阳的春天还在慢慢走,只是她的春天,好像被那列南下的火车,拉到了看不见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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