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里,兰朵尔一边替太后取下发髻上的珠钗,一边问道:“太后,要不要奴才去提点一下格格?”
太后道:“赫布朝鲁和如贞原本就是订过亲的,就算相会也没有违背祖宗家法、人伦礼教。如果我也像皇上那样拦着不许人家未婚夫妻在一起,我这个老太婆才真是不讲道理。”
乾清宫,皇帝还在御案前批阅奏章,李忠强一边剪灯芯,一边道:“万岁爷,三更了,今儿就先歇了吧,明儿还要去参加送蒙古亲贵们的宴会呢。”
“你什么时候见到朕把今日的奏折推到明日去批阅的。”皇帝又问道:“蒙古人什么时候走?”
“明儿参加完宴会后,再休整一天,蒙古的王公贝勒们就该陆陆续续回去了。您批阅了一天的奏折,伤眼呀。”
李忠强剪完灯芯,屋里骤然明亮了许多,跳跃的灯火映照在窗枢上是夏季傍晚时分橘黄色的夕阳,温馨又俏皮。
仿佛随着这明亮起来的灯火,皇帝的心情也变得疏朗起来,问道:“李忠强,你这剪灯芯的手艺是跟谁学的?”
“奴才是跟如贞格格学的。”李忠强道:“可惜,奴才的手没有格格的手巧,剪得没有格格好。奴才剪出来的灯芯,这光照到窗枢上呀,就是个半圆不扁的柿饼,格格剪出来的才是个小太阳。”
不知道她在永宁居住得还惯不惯?
皇帝手中还握着朱笔,悬空了好一会儿,才又若无其事地落下。
第二日,给蒙古人送行的宴会设在武英殿里。宴会从己时开始,一直要持续到亥时才结束。
傍晚时分,赐酒的时候,皇帝近乎敏感地发现赫布朝鲁不在场,而一向随侍在太后身边的阿茹娜也不见了。皇帝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悄声吩咐李忠强道:“你去看看达尔罕王府的毅贝勒和阿茹娜格格去哪儿呢?”
如贞如约来到望月亭。亭中挂着层层叠叠的轻纱罗帐,辨不清那纱帐后的人,只隐隐绰绰地瞧见人影。
她忽然想起昨日翠欢来永宁居时传的那句诗,一时童心大作,吟咏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层层轻纱罗幔被人一一挑起,从帘幕后走出来的人竟然是赫布朝鲁,如贞大惊失色,又想到刚才煞有介事地吟诵那首《淇奥》,也不知道赫布朝鲁听不听得懂,窘红了脸。
武英殿里,皇帝赐完酒,还未落座,李忠强便已赶回来,附在皇帝耳边悄声禀报到。皇帝脸色骤然一变,手中的薄瓷做的酒杯竟险些被捏碎。
望月亭里,阿茹娜歉疚道:“如贞,我也是被赫布朝鲁的一片诚心所打动,才自作主张安排了这一场相见。今日之后,无论你怎么气我怨我,我都认,但请你无论如何给赫布朝鲁一个说话的机会。”
见如贞不应,阿茹娜动情道:“如贞,爱一个人没有错。”
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如贞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
无论如何,爱一个人没有错。她记得,皇后说过,赫布朝鲁为人刚毅自尊、从不求人,但既是打动了阿茹娜,那必是求了情的。他原也是轻世傲物的王孙公子,只因爱她,才变得这样卑微。
如贞忽然感伤起来,却不知道到底是在为赫布朝鲁感伤,还是为她自己,亦或是在为皇帝。
如贞朝阿茹娜点点头,阿茹娜这才如释重负地退出亭子,只留下赫布朝鲁和如贞两人。
赫布朝鲁认真地说:“如贞,我知道你住不惯蒙古包,所以我在乌梁素海旁边建了房子,专门为你建的。”
如贞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道:“你在乌梁素海为我建了房子?”
“嗯!”仿佛终于得到了如贞的回应,赫布朝鲁兴奋得像个孩子样,满怀激情地向如贞描述着他们的理想家园,“每年从春天开始一直到秋天结束,乌梁素海两岸的绿草高得窜到了人的小腿肚子,遍地都是牛羊,鸿雁成群地从天上飞过。天永远都是晴朗的,水永远都是瓦蓝瓦蓝的,海是天的影子,天是海的镜子。到时候,咱们划一只小舟到海子里去,然后把舟往那一停,什么也不做,就看鸥鸟在咱们身边打架,一群群野鸭子从芦苇丛里钻出来。如果你把手伸进水里玩,还会有大鱼跃出水面来咬你的手。”
“赫布朝鲁……”如贞忽然有些心疼,心疼眼前这个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
仿佛知道如贞会说什么,赫布朝鲁急切而又笃定道:“如贞,我是个粗人,不像京城里的王爷贝勒们会说那些文绉绉的话。但我要告诉你,我不管你说什么,也不管你做什么,反正我是会等你的。在乌梁素海等你,在咱们的家等你。”
皇帝近乎仓皇地朝内东路赶去,李忠强跟在后边劝,“万岁爷,宴会还没有结束呢,一会儿您还要亲自嘉奖诸位王爷呢。”
皇帝猛地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神情森严,“李忠强,我问你,你刚才所说的话查实了吗?”
李忠强赶紧道:“启禀万岁爷,确实是阿茹娜格格替达尔罕王府的毅贝勒和如贞格格传的话,约在了望月亭见面。”
“好,我暂且信你。若一会儿在望月亭没有见到赫布朝鲁和格格,你这个乾清宫执事大太监也不必再当了。”皇帝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内东路走去。李忠强不敢再劝,只能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
皇帝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简直恨不得肋下生出一双翅膀来,直接飞到望月亭去。他心中惶恐,前所未有的惶恐,只觉得若是去迟了,如贞便要被赫布朝鲁偷出宫,偷到科尔沁去了。
上一次和如贞的分离太过仓促突然,突然到了如贞已经从他的生活里被抹去,而他还一无所知。但这一次不同,既然他知道了,就决不允许任何人把她从他身边带走,再一次分开他和她。
皇帝匆匆赶到了望月亭,既没有看到如贞赠玉的前因,也没有看到如贞赠玉的后果,偏偏看到了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如贞泪水涟涟地取下戴在颈间的那条白玉坠子交到了赫布朝鲁手中。
皇帝仿佛不能承受这打击,一连倒退了好几步,李忠强吓得赶紧上前扶住皇帝。皇帝却愤怒地甩开李忠强的手,怒斥道:“滚开!”便逃似地跑出了望月亭。
那条白玉坠儿的链子之于如贞到底有怎样重要的意义,皇帝是清楚的。那是仙逝多年的庶福晋留给如贞唯一的念想,当年他失手打碎了玉坠儿,惹得如贞大哭了一场,大半个月没跟他说话。他赔尽了不是,又是忙前忙后地为她修补坠子,又是拉着济度一起耍活宝,她才总算是原谅了他。
现如今,她却把这条玉坠儿给了赫布朝鲁。她珍之重之的东西,终究是给了旁人,却不是他。
宫里喜庆热闹,皇帝心中却是一片凄凉。
望月亭中,如贞道:“毅贝勒,别再等我了,我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他……是谁?”赫布朝鲁仓惶问到。
如贞眼中含泪,道:“别问了,我不能说。这辈子,我跟他也是不能够的。”
赫布朝鲁仿佛又抓住了一丝希望,追问道:“既然你们不能够在一起……”
如贞却摇头道:“我不能同他在一起,却也不愿意同别人在一起了。这条玉坠儿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权当是一点念想吧。毅贝勒,这一生,是我辜负了你,你就当从来没有和我订过亲吧。”
赫布朝鲁紧紧攥着那条玉坠儿,刚毅如铁一般的草原汉子眼中也泛起了泪花。因为他知道,今日一别,再难后会。
他爱了她整整十一年,也等了她十一年,却终究等不到她。因为,在她心里也有一个等不到的人。
在这世上,一个人总是另一个人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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